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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孩小芸

我叫小芸,一个女孩。小芸只是我的化名,真名暂且不告诉你们,但这不代表我在后面的叙述中就会提到。千万不要天真地以为我用第一人称的视角来讲述我的故事你就能知晓我的全部,每个人心里都有些话,是不能说给别人听的。

  人生在世,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倘若苛求一切都进行得顺风顺水,那便不是生活,只是我借书中故事表达出的些许愿望。

  当然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我心里同样有很多想法,但为了故事得以继续推进下去,我将画面直接跳转到西安的酒楼内我们遇到黑衣人袭击的那一晚。

  我知道小散、小宝和莫家大少对这些黑衣人的来路心底各有几分猜测。可他们都错了,这些黑衣人的目标——

  是我。

  

  三楼的灯烛眨眼间灭了大半,饭客、姑娘、伙计尖叫着汇成一路,连滚带爬冲下楼梯后成鸟兽散,期间不断有踩踏事件发生。

  起初由我和小散带头也想随着人流往外涌,却被黑衣人丢出的暗器拦住去路,我就地一滚,躲到一扇绣花屏风后面,小散则被迫撤回到莫非白身旁。

  人都撤走后,酒楼内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在这样安静的环境中,酒楼老板倒在地上抱着屁股哀嚎的声音显得尤为突兀,似乎是被暗器射中了私密的位置。

  暗处黑影闪动,借着楼内稀落的烛光,我看到小宝躲在不远处的桌子下面。看来他是个很有悟性的人,不枉我这段时间给他上了一路的生存实践课。

  莫非白提剑立在三楼的空地中央,似乎知道来人是谁,大敌当前仍不忘炫耀一下自家身份的优越,朗声道:在下洛阳莫家少主莫非白,不知是何方朋友,可否出来一见?

  回应他的是数枚快而隐秘的暗器,他身边的小散急中生智,掀起一张圆木桌,暗器在沉闷的撞击声中接连钉在桌板上,莫非白挥剑挡开漏网的两只飞镖,见对方不肯露面,恨恨地一咬牙,连退三步抬脚将一把木椅踢上横梁。

  木椅飞过处,一个黑影飞掠而出,扬手又是三镖。莫非白低头避过,暗骂一声,正欲追击,惊闻脑后有破风声传来。

  小心!

  喝声顿止,只见一直帮不上什么大忙的小散猛地扑到莫非白身后,用后背帮他挡下了这夺命一镖。莫非白怔住,不敢相信他一路保我们平安,眼下竟会被小散所救。他缓缓将无名剑平举至肩,嘴里默默念出“莫家剑法”四个字,猛然发力向东南角的承重柱冲去。

  藏身于柱子后面的黑影见行踪暴露,正欲跃出,被莫非白一剑逼了回去。莫非白抢身上前,从斜下方刺出一剑,对方眼看避无可避,右手疾动,比出一个类似于道家术法的手势,“嘭”的爆出一阵白烟,消失在了原地。

  我躲在屏风后面看得清楚,心头大骇:东瀛忍者?果然是他们派来的杀手!

  莫非白眼看黑衣人消失在自己面前,眉头微皱,疑声道:妖法?不是父亲派来的……

  楼内不知从哪传来一个声音:胡说!不识货的家伙,什么妖法,这是东瀛忍术!说的虽是汉语,语音语调却被拐得九曲十八弯,不像是中原人。

  我看到中镖倒地的小散不知何时爬了起来,插在背上的飞镖似乎已经掉落,他从衣服上扯下条布想给伤口包扎,奈何伤在背后实在够不到,只得作罢。好在飞镖入肉不深,血流了没一会儿便自行止住。

  他没听清对方用蹩脚的汉语说的什么,问:什么树?榕树?

  小散面前“唰唰唰唰”落下四道人影,为首一人大概被气得不轻,扯下蒙面的黑巾破口大骂:什么什么树!是忍术啊!“忍”是忍耐的“忍”!“术”是……

  这人大概是汉语没学到家,一时没想到术字能组什么词,不说又觉得尴尬,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就是你们中原人常说的什么术什么术的那个“术”啊!见实在解释不清,便蹲在地下用手指比划着写起来。

  小散反应半天,终于明白过来,恍然大悟地说:原来是忍术,术是学问的意思……嗯……忍着的术,原来憋着也能成一门学问。

  我躲在屏风后面看到那人的脸,粗眉毛扁鼻子,细细分辨,五官分布的确与中原人有些不同之处。然而此刻的我没空在意这些,一门心思想着找机会开溜。

  我早就看够了这些人的长相,我绝对,不能让他们抓到我。

  

  莫非白提着剑,警惕地绕回到小散身旁,目光紧紧锁定面前的黑衣人,问:你们是谁?

  对方见行踪已经暴露,也不打算再做隐瞒,继续用极不流利的汉语说:我是来自东瀛的甲贺流忍者,梅川酷子。

  莫非白还没开口,却听到一旁的桌子下面传来狂拍地板的声音,伴随着已经笑得喘不过气的说话声:没穿裤子!啊哈哈哈哈,你们那边的人都是这样起名字的吗?是不是还有没戴帽子、不穿袜子、不盖被子,哈哈哈哈,我不行了,我要笑死了!腹肌都笑出来了……笑着笑着小宝眼看自己藏不下去,只好从桌子底下爬出来,捂着肚子笑个不停。

  梅川酷子知道自己被嘲笑了,原本就长得一丝不苟的脸因愤怒而憋得通红:你可以嘲笑我!但你不可以侮辱我的国家!

  小散说:早说啊,吓我一跳,听你这口音还真以为是在宫里被阉割过出来的。

  小宝闻言笑得更凶,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莫非白也发觉场面略微尴尬,干咳两声说:刚才你说你是什么来着?假……什么……忍着?

  梅川酷子说:是甲贺流忍者!

  小散哦了一声,接过话头:忍着的人,研究忍着的学问,看来你们的国家经常受欺负啊。

  梅川酷子没有理会他,继续说:身后这三位是我的兄弟,分别是乙贺流忍者,丙贺流忍者和丁贺流忍者。

  莫非白说:你们为什么要刺杀我们?

  躲在屏风后面的我心脏一缩,眼下事情的发展已经超乎我的预料。忍者应该是全天下躲在最阴暗处的职业,如今被这些人演绎成这个样子,真是整个国家的耻辱,民族的悲哀,文化的倒退!

  谁料梅川酷子神秘一笑,说:这是机密,无可奉告。

  小散小声咕哝了一句:东瀛人都会用成语了,当朝百姓中却还有那么多文盲。

  莫非白问:那你们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了?

  梅川酷子说:嗨!

  小散不通日语,还以为对方在跟他打招呼,条件反射似的回了句:你好。

  我躲在屏风后面直捂脸。

  梅川酷子也被这句“你好”搞得云里雾里,恐防有诈,后撤一步对同伴低语几句,他身后的三人即刻宁神戒备,剑拔弩张的气氛再一次充斥三楼。

  小散又是一愣,不知对方为何前一刻还在友好的问候,后一刻立马又变了脸像是要大打出手。难道这是给个甜枣再打一巴掌?喂喂,顺序搞反了吧,你们对中国文化的钻研不够深入啊。他上前一步说:你们是四个人,我们也是四个人,你凭什么认为你们就一定能够胜得了我们?

  混蛋!就这么把我卖了?!

  躲在屏风后面的我听到这话时险些一拳砸在地板上。幸好在对比分析了坚硬的地板和我粉嫩的拳头后,及时打消了这个念头。

  小散看上去一脸的轻松,说这话时似乎完全没有考虑过我们四人中有三个是不会武功的,真要动起手来只有拖莫非白后腿的份。

  更令我吃惊的是,梅川酷子的注意力并没有放在尚未现身的我身上,而是认真思考起了人数上的问题。他忽得吹响一声口哨,转而又有六道身影落在他的身后。他眉目含笑,无不得意地介绍说:他们是阿戊、阿己、阿庚、阿辛、阿寅和阿癸,现在我们有十个人,你们还是快投降吧。

  这批东瀛忍者把楼梯口死死守住,我注意到莫非白铁青的脸色,明白事情对他来说也变得棘手起来。我的身后有一扇打开的窗户,这里是三楼,可我没有别的选择,等下他们动起手来,那是我唯一的逃命机会。

  莫非白紧紧握着手中的剑,气氛紧绷到了极点。小散无剑可握,只好抓着那个擀面杖一样的细长包裹,站在莫非白身侧以壮声势。

  梅川酷子的左手缓缓举起,正准备做一个“动手”的手势。

  就在这时酒楼大堂的门被人猛然踹开,同时传进来的还有一声中气十足的大喝:听说有不法分子在这里闹事?统统抓起来带回去听候发落!

  门外风风火火涌进来几十号人,为首一人看扮相是个捕头。这酒楼不愧号称全西安“最大最豪华”,后台想必是硬得很。地方官怕日后找不到地方好嫖,一接到消息当机立断把手下最得力的捕头火速派往现场。

  按照常理来推算,官家的人通常是等到故事接近尾声才出来亮个相象征全剧收场,现在坏人还没有死绝官差们就扛着衙门的大旗迫不及待地涌进楼来,可见离故事结束还有一段距离。

  变故发生的同时,从窗外灌进一阵狂风,把偌大的酒楼内仅存的几盏蜡烛也吹灭了,整个酒楼陷入到一片黑暗中。

  刹那间我感到天旋地转,再一睁眼,发现已经站在酒楼外面的街道上,身后酒楼三楼那扇打开的窗子孤零零地摇曳几下。

  这时我注意到小宝竟然站在我身旁。

  我微微吃惊:是你带着我从那上面跳下来的?

  小宝看上去被吓得不轻,口齿都有些不太伶俐:哥、哥、哥们儿我……不知道啊,刚才周围一下子黑了,耳边“呼”的一声,我再一睁眼,就站在这了。

  我狐疑地打量着他,他突然指向我身后大喊:快看,大师兄和二师兄。

  急忙转过头,看到莫非白架着小散从三楼窗口一跃而下,心想原来世上还真有轻功这回事。谁知下一刻他们俩落在二楼延伸出来的瓦顶上,接着以极其难看的姿势连带着几片被扒下来的瓦片滚落到地上。

  见他们俩还爬得起来,想必摔得不重。我调整呼吸正待跑路,看到又从窗口飞出一人。

  小宝大喊:“没穿裤子”!

  想必他跃出窗子的那一脚蹬得比较狠,下落过程中途经二楼时不幸与那片瓦顶擦肩而过,短暂地高估了自己的忍术修为后“咚”的一声重重砸在地上。他这一下大概是摔懵了,缓了好一会儿发现自己还没死后抱着腿在地上直哼哼。

  

  三楼的窗子内传来打斗的声音。

  

  莫非白拾起掉落在一旁的剑,步步逼近丈许外倒在地上抱腿呻吟的梅川酷子,他一剑刺下,剑尖点在对方心口入肉半寸的位置突兀地停了下来。他诧异地看向一只手抓住自己手腕的小散,满脸怒意:你干什么?

  小散说:你干什么?

  莫非白说:当然是杀了他,以绝后患。

  小散说:大家都是人,怎么能说杀就杀。

  莫非白说:他要杀我们,此人不能留。

  小散说:他并没有说要杀我们,我们连他的目的都不清楚。

  莫非白说:你这是妇人之仁!

  小散说:你根本不懂人命。

  莫非白说:你根本不懂江湖。

  小散问:什么是江湖?

  莫非白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小散说:去你妈的,那人都死光了,还江个屁湖。

  莫非白愣住了。

  

  “没穿裤子”的命保住了,与小散的坚持不无关系。其实我是赞同莫非白的,虽然我从没杀过人。

  那一晚,我第一次试着将小散分类,如果把人都分为好人和坏人,他显然属于前者。可在乱世,是没有好人与坏人之分的,所以他也就不属于任何一类。这样也好,或许我并不希望他被分到好人那一类,好人都死得早。父亲是个好人,他死之前对我说,女儿,你要坚强地活下去。我却在心里骂他是个懦夫。人在死之前总以为自己的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能给其他人留下点什么,这些人太高估了死亡的价值。

  我是个自私的人,怎么分都是,自私的人未必坚强,但比坚强的人更容易活下去。这句话是对的,却无法被广泛传播,因为道德上不允许,人们又普遍认为道德允许的就都是对的,所以这是个悖论,我只是把我的想法说给你听。

  

  夜深人静,空闻夏夜的虫鸣声

  我们连夜出了西安,所幸那些东瀛忍者没有追来。

  次日,我们在西安郊外的驿站买了马,直奔阳关而去。

  

  阳关是座古城,也是座骨城。许多王朝都把这里作为军事要地派重兵把守,也不知曾有过多少将士在这里戍守征战。历史上为了一块地皮打来打去的不在少数,只是战争必然伴随死亡,打到最后也就无所谓你的我的,里外里都是那些死人的。

  阳关位于玉门关之南,与其同为当时对西域交通的门户,是丝绸之路南路必经的关隘。

  关外风沙掩埋过不少商旅,甚至有一块沙滩就叫“古董摊”,汉唐陶器、兵刃、装饰品随处可见,可古董归根结底都是国家的,不然骑着马去关外兜一圈就能发家致富那还得了。

  据说《西游记》中的高僧玄奘取得真经后,走的就是丝路南道,东入阳关回的长安。高人走过的路一定有独到之处,更何况如今后有追兵,我们也没什么选择的余地。

  虽然没表现出来,但在西行的队伍中我的热情始终是最高涨的,不光因为我是师父,这样漂泊的生活令我不禁回忆起和父亲一同度过的那几年。我经常会想自己在学会记忆以前就开始忘记了,我甚至不记得父亲的脸,只是一味地跟随前面牵着我小手的高大男人从一座城辗转到另一座城,但从不会在一个地方停留超过一个月。我不恨那个男人,只恨他不像个男人,对于异国杀手的追杀从来只懂得逃跑,而不会站出来像个男人一样战斗。后来他为了保护我不得已同一个人交手,然后就被杀了,而我在他的掩护下侥幸逃了出来。

  大概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明白了一些东西,明白我明白的东西没有我失去的多,也明白自己没有重新来过的机会。

  

  我们四人分骑两匹马,因为四人中只有莫非白和小散是会骑马的,莫非白带小宝,我则坐在背伤痊愈的小散身后。

  小散比我高半个头,坐在前面无疑妨碍了我欣赏沿途风景,所以我以师父的名义强制他趴在马脖子上策马,由我充当他的眼睛。我说往左,他就往左扯一下缰绳,我说往右,他就往右扯一下缰绳,样子甚是滑稽。每当莫非白的马骑得快了还要在前面等我们,时间久了就像是不断循环的龟兔赛跑,师徒四人就是这样跌跌撞撞地到了阳关。

  刚进城我就被一面贴满告示的城墙吸引了,催促众人过去看看,发现城墙上贴的都是朝廷钦犯的通缉令,杂乱无章地糊了厚厚一层,就像是科举前夕的补课通告。

  看了半晌小散突然怪叫一声。

  我问:你看到什么了?

  小散指了指墙上说:自己看。

  小宝在后面牵马看不到,我和莫非白顺着小散指的方向看去。

  我也忍不住怪叫一声:哇,这画的不是我们吗?!上面还有朝廷盖章。

  莫非白说:不像是朝廷里的画师画的,朝廷里的画师画的多是妃子,不管多丑都画得像仙女一样,没有这么写实的风格。

  我说:可这就是我们啊!你看,贼眉鼠眼的小宝,表情呆滞的小散,还有天生丽质的本姑娘……不过凭什么只有莫非白你的画像下面有名字啊!

  小散说:你小点声,怕别人听不到啊。会不会与前些日子追杀我们的黑衣人有关,那个领头的叫什么来着,“没穿裤子”?

  我说:不可能!那些人才没这个胆量来中原悬赏拿人。

  小散说:你怎么这么肯定?

  我语塞,没有答他。

  莫非白插话说:别猜了,是我爹。是我爹发现我不辞而别,想把我抓回家去,我们肯定是出洛阳的时候被人看到了。

  小散问:那你当初出门时为什么不跟家里人打声招呼?

  我心说你智商真是你致命伤,他家里人要是知道他还能出得来吗……

  莫非白说:算命先生说过,这是我的宿命,别人干预不了。

  小散说:你真行,宁可相信一个算命的。

  莫非白说:这不一样,那位算命先生是家里人花大价钱请来的。

  我说:你爹手脚够长的啊,都伸到边关来了。

  最后还是后面牵马的小宝做了总结性发言:这么说我们都是被通缉的人了?那我们刚才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进城来了?

  我这才想起刚才进城时那一队守城的官兵都没正眼瞧我们一眼。

  小散说:我们被通缉了,怎么办?

  莫非白说:我们这样出不了关,马就不要了,等会随便找个地方拴起来。

  小宝抱怨道:不用这么紧张吧,鬼知道出关后还有多远的路要走。再说我们骑着马还不是大摇大摆地进城了,吃公家粮的做事都糊弄得紧。

  莫非白说:这不一样,在守城官兵的眼里,威胁大都来自关外,你想出关检查起来一定也比进城严格。况且我爹的手段我是知道的,要不是这一路我们赶得紧,还未必到得了这阳关。

  小散附和着点点头:大师兄说得对,况且我们现在已经知道自己被通缉了,心里有了障碍,面对官兵盘查时难保不会露出破绽。

  小宝无奈自己位列老三,身份卑微,说的话没有分量,只是到末了还想做最后一搏,说:哥们儿听师父的。

  我略一沉吟,问向莫非白:接下来怎么办?

  莫非白说:等天黑。

  

  连日奔波,景色渐渐入秋,夜幕笼罩下的阳关更显萧索。

  森冷高大的古城墙把夜色禁锢在关内,错综复杂的街道如同一个巨大的迷宫,秋风掠过的一阵阵寒意是这座城冰冷的呼吸。路上行人全都消失了踪影,道路两侧的房屋门窗紧闭,四周安静得近乎诡异。

  莫非白壮着胆子走在最前面,像母鸡带小鸡过街那样把我们三人护在身后,只是借着淡淡的月色,透过薄薄的夜色,我分明看到他紧握剑柄的手有些微微发抖。

  我在身后轻轻拍了他一下,小声说:别怕。

  莫非白的背脊狠狠颤抖了一下,他机械地转过头,略带怒意地说:我只是冷!

  一阵阴风吹过,我蓦然发现这乌漆抹黑的街道上的确是安静得有些吓人。

  我并不怕鬼,但是怕黑,其实大多数人都是如此,只不过他们自己没有意识到罢了。黑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隐藏在黑暗中不可预计的未知。因为未知,所以恐惧,双眼看不到,才会任由脑海中臆想出的鬼怪折磨自己。

  莫非白说:我觉得有人在跟踪我们。

  我说:你能不能不要自己吓唬自己!

  莫非白说:我说真的。

  就在这时,前方的街道上突然闪现出一个白色的影子,白影闪瞬即逝,一眨眼消失在拐角处。

  莫非白的声音短促而有力:谁?!

  还不等我尖叫出声,莫非白已经朝白影消失的拐角追去。期间小散和小宝安静得就像是死人一样,一句说都没说,白影出现时面部表情也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似乎他们并不属于这个世界。

  我根本来不及拉住莫非白,只好硬着头皮追上去,跑出几步发现小散小宝没有跟上,回头一看,身后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也没有,空余下阴风阵阵的街道。我暗叫一声“不好”,赶忙追到街角,可哪里还看得到莫非白的影子。

  我的心瞬间凉了一大截,孤独与恐惧潮水般将我淹没。

  

  为什么……又只剩下我一个人……

  

  那时坊间流传着这样一个传说,午夜时分,若独自一人迷失在陌生的街头,那千万不能让自己停下来。来自冥界的小鬼会化作等待出征丈夫归来的老妇人坐在你路过的街旁,你若是停下来向她问路,老妇人就会指引你走向百花深处的鬼门关,今生今世再与人界无缘。

  我毕竟是女儿家,越想越逼真,开始沿着陌生的街道一直往前跑,越跑越疾,越跑越快,跑着跑着脚下居然生出风来,两侧景物流水般向身后飞退。再怎么害怕,我也不能让自己杵在原地坐以待毙吧。

  脚下石板铺成的街道变成了荒芜的雪原,天空还飘着零星小雪。我心想这不会是已经到了西域吧?完了,小散他们再也找不到我了。我每一步都深深踩入雪中,却没有发出清脆的“嘎吱”声,或许是风的关系,雪花竟然是往天上飞的,眼前的一切都显得那么不可思议。

  雪原上无声无息地出现了一个影子,白色的,正是之前在阳关的街道上看到的那个。我往前几步,发现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服饰有些怪异,从上到下都是纯白色,看样式不像中原来的。那人脸上蒙着白色的面罩,整个人几乎与雪原融为一体。

  脑子里嗡的一声,我竟然认出了那个人——影!那是他的名字。

  影开口说话了:你的朋友都死了,不过你不用担心,因为你很快就会去陪他们。

  我惊恐地看着他,双唇不住地颤抖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影单手一扬,从袖口飞出一枚做工精致的银色飞镖,飞镖来得快而隐秘,银芒闪逝的瞬间已经射入我的喉咙,我死了……

  

  小芸……小芸……小芸?

  推搡的感觉从右侧的肩膀上传来,我睁开蒙眬的双眼,眼前又换了一个场景。我发现自己正坐在一把有靠背的木椅上,眼前是一个戏台,莫非白、小散、小宝围坐在我身旁,满脸或关切或疑惑的神情。

  小宝说:哇,师父你不要紧吧,是不是做噩梦了?

  小散见我不说话,接过话头:白天我们拴好马一起过来看戏等天黑,戏还没开场呢你就睡着了,是不是最近太累了?

  我木讷地坐在木椅上,脑子里还在回放刚才梦中的画面,背上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打湿。

  莫非白说:走吧,时候差不多了,出关去。

  临走前,我将视线投向被冷清夜色笼罩的寂寞戏台,边关的戏台上演绎的都该是将士出征的戏吧,故乡明月、沙场征战、凯旋而归。尽管已经人去台空,我仿佛仍可以在那片静止的空气中看到一段段戎马岁月的缩影。

  这台戏早已散了,我们的故事也终于开始变得像是个故事。

  

  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个下午,果然觉得疲乏消减不少,“精”和“气”都得到了充足的补充。又或许是睡得太多,脑子里浑浑噩噩的,“神”还在物外游荡。“精气神”是人身三宝,三者兼备的人会觉得生活是如此吉祥美好,这样它们也就成了吉祥三宝。

  我还从小散那里听到过一句话: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是故知鬼神之情状。简单点说就是有的人当达到一定境界后,可以通过“精气神”通晓鬼神的真实状态。怪不得那么多武侠小说中的人物做个白日梦就能够领悟至高无上的武学真谛,原来是跑到梦里私会鬼神拜师学艺去了。我大概是没什么武学天赋,无法从梦中顿悟,在梦里别说遇见高人,还被人一镖杀了,真是令人尴尬。

  不过这样也好,武侠小说中凡是会武功的女子结局通常都十分悲惨,不是毒发身亡就是跳崖自尽,好一些的也得是丧失记忆,对身边的亲戚朋友一个都回想不起,要么就是其他人都还记得,偏偏忘记了自己的老相好。多少年过去,这似乎早已成为一个定律。

  可我爹跟我说过,一个人在生命彻底终结之前没有什么注定是改变不了的,他说完这话没过多久就被人杀了,结果是什么也没有改变。

  头顶上满天星斗,皓月无声。如此美好的夜晚似乎就该用来回忆些往事,尽管那是种很奇怪的感觉,一觉醒来,天都黑了的感觉。像连夜潜逃出关这样的事情若不是发生在晚上,回味起来还真就少了些意境,关键是每当我睁开双眼,发现世界正处在一片黑暗之中,总会觉得自己不可挽回地错过了些什么。

  我甚至经常会幻想,幻想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中,认识一些其他的人,遇上一些其他的事,逐渐发现流浪并不是我生命的全部,我可以停下来,过一些自己想要的生活,或许那会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脚步停下的时候,我看到莫非白将头探出拐角,他回过头来跟我们说,前面就是出关的城门,让我们按照他的指示行事。

  小散问:接下来怎么做?

  莫非白说:计划是这样的……

  这时小宝打断了他的说话,他缩回探出拐角的脑袋,问:大半夜城门应该是开着的吗?

  小散说:你白痴啊,当然是关着的了。

  小宝说:可是你们看那边,门是开着的啊,而且连一个守关的士兵都没有。

  我说:怎么可能。然后第一个将脑袋伸了出去,发现确实如此。出关的城门不明所以地开了一条缝,目测刚好能容一个人通过,城门四周静悄悄的,半点动静也没有。

  小散、小宝和我不约而同地看向莫非白:现在怎么办?

  莫非白摸摸下巴,当即改变计划,说:跟我走。

  我们四个绕路过去,贴着城墙边借阴影的掩护大着胆子往城门的方向走,走到近处才发现,不是没有士兵守关,在半开的城门旁,横七竖八倒着不少守关的士兵,生死不知。

  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小散吃的惊应该比较小,把惊咽下后第一个开口说话:这是谁干的?

  莫非白吃的惊不小,消化能力却极强,说:不知道。别管了,我们出关……

  话说一半,我见他脸色登时大变,还不及问话,只听他大喊一声:小心!然后奋身扑来,将我按到在地。几乎是在同时,从半开的城门外传来“嗖”的一声,虽没有看清来物为何,但我心里明白这枚暗器是朝我飞来的。

  莫非白从地上爬起来,警惕的声音中透着怒气:什么人?!

  小散和小宝还没来得及搞清事态发展,都顺着莫非白的目光机械地向城门外看。

  城门半开的缝隙处,立着一道白色的身影,那人一袭白衣,脸上也蒙着白色的面罩,星光下显得安静而神秘,却难免让人觉得这配色有些单调乏味。

  小宝刚想大叫着跑开被小散一把拉住。

  我瞬间睁大了双眼,难以置信地盯着那个鬼魂似的影子,觉得身体里血气上涌,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不是因为兴奋,而是因为极度的不安。

  莫非白目光锐利地盯着城门口的白衣人,又问一遍:你是谁?

  我竭力克制,然而颤抖的声音出卖了我内心的恐惧:他是影,东瀛忍界的杀手之王。

  莫非白转头,惊讶地看向我:你认识他?

  我说:他杀了我爹。

  小散啊了一声,横移三步,和莫非白肩并肩站在一起,把我护在身后。

  莫非白目光不善地打量着影,问:你跟之前西安酒楼里的那批杀手是一伙的?

  这个叫做影的男人安静得就像是一个游魂野鬼,站在原地一声不响,幽幽地看着我们,过了好久才开口道:不,他们办事不力,已经被我杀了。所说的汉语竟比梅川酷子还要流利不少。

  我注意到小散瞬间黯淡的脸色,明白他此刻心中所想。

  当夜在西安的酒楼外小散极力说服莫非白剑下留人,才得以保全性命的梅川酷子,如今就这么轻描淡写地得知了他的死讯。当一个人以为自己改变了些什么,却发现事实上什么都没能改变的时候,那种无力感对于心灵的践踏无从估量。说起来人类果真是种脆弱的生物,不论一生的经历为何,道路为何,到达的终点永远只有一个,便是尘归尘,土归土。

  像是能看穿别人心事似的,影突然说:我只杀了九个人,梅川酷子没有死。

  小散猛地抬头:什么?

  影说:他们都是各流派忍者的最后传人,书中说甲贺流忍者还有未来,我不能改变历史。

  莫非白说:你为何来此?

  这时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戒备!”,紧随而来的是沉重有力的脚步声。看来其他的守关士兵终于发现不对劲,开始向这边聚拢。

  小宝慌了神,忙不迭地问:怎么办?怎么办?

  莫非白当机立断:我拖住他,你们迅速出关。

  小散竟然在这个危急关头挺身而出,说:这个人太危险了,我留下帮你。

  莫非白微微吃惊,这一惊虽小却不太好消化,缓了好一会儿才再度开口:你不会武功,留下也是碍事,快带他们离开。

  小散说:要走一起走。

  黑暗中传来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莫非白说:别磨蹭了,等会儿守关的士兵来了谁也走不了!你不是还要陪着小芸去西天取经么!说完再不给小散开口的机会,拔出剑朝影冲了过去。

  情势紧急,莫非白一出手均是大开大合的狠辣剑招,纵是以影这样的杀手之王一时之间也被其锋芒所慑从半开的城门处一直退到城墙边上。

  眼看着斗在一处的莫非白和影,我狠狠一咬牙,第一个朝城门外跑去,同时回过头对小散和小宝大喊:还愣着干什么!走啊!

  小散死死地攥着拳头,像是在下什么巨大的决心。终于他的身子不再颤抖,用力一拉已经吓傻在原地的小宝,尾随我跑出了城门。

  出关的刹那,我的身体深处仿佛释放出一个不羁的灵魂,她远比我跑得更快、飞得更高,在寥寥夜风中引发出空灵的回响。

  我们三人出了关朝西一路飞跑,直至身影完全隐没在冷寂的夜色中。

  

  关外野地,烟火尽绝,小散根据北极星判断方位,璀璨的星空下是三个发足狂奔的影子。那一夜没有人知道我们究竟跑了多久,跑了多远,直跑到感觉腿已经不属于我们自己。

  我们爬上一座小山丘,小山丘的最高处孤零零地生长着一棵高大的树。

  小宝第一个趴在树下,狂喘着说:不行了,打死哥们儿也跑不动了,再跑不用等别人追上来,哥们儿自己就先累嗝屁了。

  小散说:一直跑下去也不是办法,我们今晚就睡在这里吧。

  我努力把气喘匀,连连摆手说:不行,你看这山丘上只有这一棵树,还长得这么高,一定吊死过人,在这睡太不吉利了。

  小散说:可我们都跑不动了,将就一晚吧,活着的都应付不来,还有空搭理死人?

  我无奈,只得说:好吧。

  小宝赞叹说:这树真大,又高又粗,你们认识这是什么树吗?

  我看了眼头顶的树说:不认识,你呢?然后看向这里见识最广的小散。

  小散也看了看,说:我也不认识。

  我伸手去够,没想摸到一条麻布似的东西,浑身一个激灵大叫道:哇!是布条,这棵树真的是用来吊死人的!

  小散按住我,没好气地说:你别瞎说。

  他领着我们围着树转了半圈,走到月光照得到的一面,发现这确实是一棵高大得出奇的树,树干至少要十个人才能合抱得过来。他伸出手,压弯一根树枝,只见树枝上挂满了红布条,借着月光,可以模糊看到每一条布条上都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字。他松开手说:我知道了,这是一棵许愿树。

  小宝一听立马来了精神:哇塞!许愿树!也不知道灵不灵验。

  父亲说,愿望与梦想不同,梦想大都是完成不了的事情,遥不可及却必不可少。但愿望是个很模糊的概念,愿望太大就跟梦想没有分别,很难达成,太小就成了计划,失去了实现的价值,愿望太多则成了欲望,太少也不好,会显得你这人很不上进。关键在于找到一个平衡的点。

  长久以来的逃亡使我渐渐遗忘了许愿的权力,但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缓缓合上双眼,嘴中念念有词。

  小散见我闭上双眼,双手合十,含笑问:你在许什么愿?

  我睁开双眼说:说了就不灵了。

  小散说:我知道,你在保佑莫非白平安归来,其实你没有看上去那么自私。

  我扁扁嘴说:你为什么看透别人的心思后非要说出来,你知不知道这样很讨厌?

  小散说:我不是神,就是一人,还是一凡人,还有点烦人,不可能做什么都讨别人喜欢,我只是不想让你觉得自己很坏。

  我故作惊讶:好大一个秘密,原来你也是人啊?!幸会幸会,既然都是人,那你就对我的事一点都不好奇吗?我的身世,我爹,还有那个杀手影?

  小散说:我不问,你不说,这叫隔阂。你不说,我不问,这才叫默契。

  我不知该怎么接下去,只好换个话题:那他呢,小宝在许什么愿望?

  小散笑着说:以后每天都能有饭吃,有床睡。

  我说:瞎说,你怎么可能什么都知道?

  小散说:你知道小宝说话为什么总自称“哥们儿哥们儿”的吗?一个从小没有朋友的人,又哪里来的哥们儿。他的心里其实很孤独啊,但喜欢这么说话也正是他对待生活的态度。

  见我不说话,他又继续说:小宝这人其实很简单,没什么大的追求,所以他生活得比别人都快乐。

  这时小宝许完愿跑过来,见我俩在聊天,插话说:我们接下来怎么办,在这里等大师兄来找我们?

  小散说:不行,这里是野外,他未必跟我们走的是同一条路,我们要继续往西走,到下一座城等他。

  我问:你就那么自信他能摆脱那个杀手?

  小散说:这不也是你的愿望吗?有了愿望,仅仅是一个开始。

  小宝问:那现在呢?

  我说:睡觉。

  

  三个人并排躺在小山丘的斜坡上,身下是柔软的草地。没有靠在树下睡是因为那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把月光星光一视同仁地挡在了视线外面。

  最近经历的事情太多,我躺在草地上来回翻了几个身,觉得睡意全无,试探地问了声:你们睡了吗?

  得到的回答出奇的统一:睡不着。

  我说:我们聊天吧。

  小散说:好

  小宝问:聊什么?

  我说:你们觉得我们这样跋山涉水的像什么?

  小散说:驴友。

  小宝问:什么是驴友?

  小散说:我在穿越的书上看到过,几百年后有一些四处游山玩水,感悟人生真谛的人就叫驴友。

  我说:听起来就像是笑傲江湖的游侠,很传奇的样子。

  小宝问:那这些人最后去哪?

  小散说:回家。

  我赞叹道:哇!漂泊一生后重返家乡,故地重游,真是太帅了!

  小散说:不是,他们只是在外面玩儿累了,所以回家。

  我抱怨道:听起来一点也不传奇。

  小散说:很多事原本就不玄奥,只是被人传得太夸张了。

  我和小宝一脸无趣,表示要翻身睡了。

  

  睡之前我问小散:小散,你看过那么多书,就没想过自己写一本?

  小散说:写过啊,书名叫《十年一剑》,与我们所经历的不同,《十年一剑》是个很严谨的武侠故事,主人公鲜衣怒马,仗剑天涯。

  我说:哇!没看你年纪轻轻,还是个作家。

  小散摇头说:我哪敢称“家”啊,带“家”字的都是很厉害的人,我顶多算是个作者,可能一辈子也成不了“家”。说来好笑,每个人小的时候都想成为各种各样的“家”,可长大后别说“家”了,有些连家都成不了,也就那么碌碌无为地度过一生。

  我说:瞧你说的,好像你要出家当和尚了一样。你不是只会做木匠吗,怎么想着去写书了?

  小散眉头一展,说:这个问题问得好。那是有一次我在金陵的驿站里一边看小说一边等外出办事的师父,恰巧遇到一位也在等人的漂亮姑娘,她似乎对我手里的小说很感兴趣,便问我看的是什么书?我说,武侠小说。她又问我,谁写的?我说,江南的一位作家。当时我就在想,如果那漂亮姑娘问我第二个问题时我能淡然自若地回她三个字:我写的。哈哈,你能想象那种感觉么,简直帅爆了!

  我嗤笑着说:这就是你写书的初衷?太低俗了吧。做木匠的不老老实实靠手艺吃饭,居然为了这种无聊的理由去写小说。

  小散说:一个人若想成就伟大的事业,起点通常都是很低的。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该做什么,我只知道我能做什么,我在现实中做不到的事情,我的书都可以帮我办到。

  

  手里捧着一本书,看一页翻一页,总有看完的一天。旅行则不同,即使穷尽了一生想要去的多少个地方,转一个弯就又是从未看过的风景。

  关于这次西行的终点,没有人确切地知道是在什么地方。

  除了我。

  

  一眼望不到底的夜空中星月交辉,苍穹下矮矮的小山丘上伫立着一棵大大的许愿树。晚风摇曳,并肩躺着的三个孩子身下是波浪状起伏的青草,银辉洒下的地方,勾勒出一幅独属于夜的剪影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