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章节页面 >西出阳关是故人
在镇上人大多还没有苏醒的凌晨,乞丐们已经早早地占据了各个白日里多有路人经过的街头巷尾。蓬头垢面是他们必要的妆容,苦大仇深是催促他们生活下去的信念,摇尾乞怜是他们每日生财的手段。丐帮的兄弟们随遇而安,却极少会随着世界经济中心的不断迁移而四海漂泊,所以不论一个地方繁荣与否总是不乏丐帮兄弟的身影。他们是安定下来的一群人,有固定的生活圈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尽管尝尽了生活的苦,仍祈望每天出现一点可以以快乐的方式进入他们记忆的东西。 然而,如此乏味的生活,在今天注定要发生一丁点改变。 在这个一如往日的凌晨,在这群人数基本固定的特殊群体中,不知怎的多了一人。那人静默地站在街角一动不动,不发一言看向街道尽头的方向,上身挺直,双手捧着一个裂纹从碗口一直延伸到碗底的破旧木碗,眸子里流露出期盼的神情。 于阗最产名玉,在于阗有这么一条街,街道两旁的大小商铺里齐刷刷挂满了各色美玉,造型各异、温润古朴,美得让人目不暇接。就是在这样一条专开玉铺的街上,一家卖手工纺织品的小店横空出世,如美玉上的瑕疵般点在翻译成汉语名为“鼎铛玉石”和“芝兰玉树”两家气势咄咄逼人的大型玉铺中间,不卑不亢。纺织品小店的店名也颇有意思,仅一个字,“泊”,还是用汉语写的,不禁令人联想开这家店的主人一定是个有故事的人。 纺织品小店的斜对面,一家还没开门营业的玉铺门口,一个晚起的乞丐手里端着生财用的家伙——原本应是瓷釉,现在已经变成磨砂的破碗——两步一晃朝手里捧着裂缝木碗的陌生同行走去,把声音和表情调整到微妙的合拍,然后很励志地拍了拍那人的肩膀说:我说哥们,没见过你啊,新来的? 那人没有答话,仍旧泥塑般立在原地任由对方来者不善的目光随意打量自己。 乞丐睡得迷糊,走到近处才看清楚那人的样子——五十岁模样,竟是一身出家人打扮,橙黄色僧袍加身,一颗圆滚滚的脑袋剃得雪亮,反射出睿智的光芒。乞丐瞧见冷哼一声说:呦,还是个秃驴呢,你这做和尚的不在寺庙里打坐念经,这么早爬起来抢我们丐帮的饭碗。 和尚身子依旧不动,却是开了口:早起的鸟儿有虫吃。 乞丐说:我呸,那你没听过早起的虫儿被鸟吃?敢在我的地盘要饭,我看你是找打! 和尚微微摇头:粗人。 乞丐撸撸袖子,说:哎我说你这个人,你给我听好了,这块盘子是我包下来的,从那边街头,看到没有,就那边,到这边街尾都是属于老子的地盘,你想入会就得先交入会费,不然不能在这边要饭,你这是属于形象有碍观瞻,非法影响市容市貌,走走走,赶紧滚得远远的。 和尚说:我没钱,我也不是要饭,我在这边…… 乞丐说:狗屁,你不是要饭捧着个破碗杵这儿干嘛。我知道你们这些和尚最是虚伪,仗着读过几天狗屁书,要饭不叫要饭,叫什么化缘是吧?明明就是想抢老子饭碗,还在这跟我整文雅,我告诉你…… 狗子,你又在欺负人了。 一个清丽的女声倏地飘入到二人的交谈中,循声而望,见一身着针织彩色布卡的少女正朝这边走来,虽没有艳绝人寰的面容,可单纯甜美的笑容配上那双灵动的眸子,远远瞧去煞是好看。 前一秒还满脸凶神恶煞的乞丐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什么叫翻脸比翻书还快,即使他一辈子也没碰过半本书。乞丐谄媚地看向迎面走来的甜美少女,手自然而然地搭上和尚的肩头,嬉皮笑脸地说:嘿嘿,哪、哪里的话,都是一条道上的朋友,刚认识交流一下感情。小、小丘姑娘,你今天穿得真好看。 名唤小丘的女孩也不看他,随手摸出一个烧饼递过去:喏,你今天的早饭,我店里的生意最近不景气,就能给你这么多了。 乞丐赶忙笑着接过:够、够了,要多少是多啊。小丘姑娘你心肠真好,好人都有好报,以后老天爷一定会替我报答你的。 小丘笑骂:就你会说话,自己不想着报恩还指着老天爷帮你。 乞丐连连作揖,啃着烧饼摇头晃脑地跑开了。 小丘看向站在一旁的呆头和尚,叹了口气说:你是新来的吧,以前没见过你。看来世道真是不景气,和尚都下海行乞了。没想到会多个人,我这没有多余的吃的了,把我的早饭分你一半吧。说着又摸出一张烧饼撕下一半递过去。 和尚微微颔首,笑而不语,却没有真的伸手去接那半张烧饼。 小丘伸出的手停在半空,见无人来接只好悻悻地收了回来,嗔怪道:你这人倒是奇怪,出来乞讨,别人给你吃的还不要了。 和尚笑笑说:贫僧不是出来化缘的,我来这里,是在等人。 小丘啊了一声,忙不迭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看你跟狗子站在一起,还以为你是镇上新来的乞丐呢。大清早的,你站在街上等谁,朋友吗? 和尚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说:施主,你听过姜太公钓鱼的故事没有? 小丘上下打量眼前的和尚,瞧见他手上裂了缝的木碗,暗道难不成是出家人脸皮薄,不好意思坦白又扯谎来诓骗自己,转了个弯说:听过是听过,可我看你不像是姜太公,这镇上黄沙漫天的,也没鱼给你钓。 和尚说:我只是打个比方。俗话说佛渡有缘人,我是佛门中人,我等的,自然是与佛有缘的人。 小丘说:有缘人?是你的熟人吗? 和尚说:非也,熟人与有缘人怎么会一样。 小丘翻了个白眼说:怎么不一样,有缘的人聚到一起才算有缘,聚到一起自然就成了熟人,与你所说的只是时间先后有所差异。 和尚明显一怔,赞叹道:姑娘极有慧根。不错,如此说来,今日我所等的的确是我认识的人,姑娘与我才算是有缘人。 小丘说:你别逗我了,我就是一卖纺织品的。 和尚说:既是有缘,不妨我为姑娘卜上一卦,也算是尽了缘分。 小丘警惕地瞅了眼这呆头呆脑的和尚,心里估摸着也不像个江湖骗子。她理了理自己布卡的前摆,笑着说:替我卜卦?是不是还得要我的生辰八字? 和尚想了想说:那倒也不尽然。 小丘说:你是不是还要说我即将遇到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和尚老实点头:是,施主当真聪慧。 小丘哈哈一笑说:我是不是即将遇到血光之灾,若想逢凶化吉必须得请你为我画符作法? 和尚说:那倒不是,生死之事皆是天意,施主怎么好妄加揣测。再说画符作法是道家手段,佛门不兴这一套。 小丘说:别看你老实巴交的,没想到也是个骗子。说完转身欲走。 和尚也不着恼,继续自顾自说道:施主你虽是本地装束却是中原人,儿时翻山越岭才来到这关外之地,如今安定下来不需要再做跋涉,当是“峰”字缺“山”,且这一路走得曲曲折折,峰回路转,当是一个“逢”字。相信很快你便会与故人有一场命中注定的重逢。 小丘顿足、转头,好奇地看向光头和尚:我连父母都没有,哪里会有什么故人? 和尚说:施主不必回顾,我说了,佛渡有缘人。很多人终其一生与你的关系也仅是一场淡淡的偶遇,今日的缘分尽了,怕是日后也再无相见之日了。贫僧还要在这里等故人,施主也去等待你的故人吧。 小丘问:你究竟是谁? 和尚将破木碗收入怀中,双手合十一礼,缓缓道:贫僧法号“悟凡”。 小丘说:你不像个佛学大师。 悟凡微笑着说:此话怎讲? 小丘说:大师讲的道理都很晦涩难懂,你说话实在是太直白了。 悟凡低头轻笑道:在下学问不高是真的,但讲道理总要让人听懂才是好。 抬起头,发现女孩的身影已经走远。 日出东方,整个于阗被笼罩在一片明灿灿的金黄中,街道两旁的大小玉铺陆续开张营业,街道上也可以看到三三两两的行人。身着针织彩色布卡的背影在悟凡和尚的视线中斜斜离去,最终飘入那家店名为“泊”的纺织品小店里。 敦煌千佛洞内壁画上的飞天圣女以曼妙飘逸的姿态徜徉九天,多少年前,巧夺天工的工匠们以神鬼莫测的笔触留下了这些惊为天人的瑰丽珍宝。像是为了与之遥相呼应似的,阳关往西去的云都抹带着浓重神秘的色彩。 此时于阗上空的云渊深如海,百起千伏,波澜壮阔的云海中央,单单有了一块天缺。蛇般蜿蜒的缝隙若隐若现,阳光从缝隙间投射下来,宛如天神普照人间的圣光,映得天地间一半阴翳,一半明黄。道道投下的金黄光线悬空而挂,映照出人世中扬起的幽幽尘埃。偶尔掠过几只飞鸟,逆光而视,唯留下振翅远空的金边剪影。 倘若这里的人们能再活上几百年就会知道,眼前梦幻异常的瑰丽景象被后人们称作丁达尔效应,数代人之后,这种再普通不过的物理现象更多的是经受来自世界各地的摄影师们手中镜头的洗礼,而不是身着奇装异服的朝圣者们的膜拜。 正是在这般神圣氛围的渲染下,三位来自遥远神秘的东方旅人步履铿锵,西北风摩挲着他们的脸庞,沙尘模糊了他们的身影,好似大侠过境时的场景。 铺垫了半天,这种亡命天涯谁敢挡路就一刀上去先砍了再说的气势首先是被其中一位女孩的话破坏的:这破地方风沙这么大,害我皮肤都变差了。 你猜对了,此人便是不远万里跑到关外受罪的取经队伍策划者兼师父,小芸。 小散小宝分列小芸两侧,三人脖子上都围着一块介乎围巾和抹布之间的东西,除了遮挡风沙外一无是处。这一路应该走得很辛苦,但细细端详手脚都还健在,暂时还没有出现为西天取经的伟大事业慷慨献身的情况。 凌晨抵达于阗,与护送他们的黑袍大叔和颠簸了他们一路的骆驼一一惜别后,首要任务自然是寻回这支取经队伍的“衣食父母”兼保镖,大师兄莫非白。 可人生地不熟,三人跌跌撞撞终是闯入一条开满玉铺的街道。 朱小散当时有种感觉,站在街道入口,仿佛走入了穿越书中所描绘的几百年后开在大型商场里的奢侈品店,金光闪闪的价码牌让人目不忍视,在这些店里店员永远比顾客要多。放眼望去,挂在店面外的美玉琳琅满目,肯在玉铺门前驻足的行人却是形单影只,少得可怜。这时朱小散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一家名为“泊”的纺织品店安然坐落于两家大型玉铺中间,像是立于满街美妇之中的妙龄少女,恬静青涩。门里门外却是人群熙攘,摩肩接踵,生意好不红火。 小芸也注意到那边的小店,童心又起,边跑边说:这倒是奇了,我们过去看看。 跑出几步被朱小散喊住,转过身,看到朱小散指了指“泊”斜对面玉铺门口的地上,正趴着一位光头老人,生死不知。 小宝说:光头,是个和尚? 小芸走回几步,皱着眉说:我看八成是个乞丐。 小宝说:你见过光头的乞丐?不是吹,想当年没钱吃饭的时候我也曾在丐帮摸爬滚打过一段时日,那时帮里有几位地位很高的长老出台了新的帮规,严禁帮中弟子剃成光头,以防和少林寺出来的人搞混淆。 小芸说:可这里是关外之地,异国之乡,中原的规矩再多也不能都传到这边来。 瞧见两人争吵,向来古道热肠的朱小散首先想到的竟不是老人摔倒了要不要扶的问题,而是得意一笑,卖弄起肚子里的学问:别吵啦都听我说。这于阗曾是大乘佛教的中心,对佛教东传影响颇大,一直是中原佛教的源泉之一。《大唐西域记》中曾述及此国人性温恭,知礼仪,崇尚佛法,伽蓝百余所,僧徒五千余人,并习学大乘法教。直到宋代,信奉回教的维吾尔族以武力征服于阗,这里的佛教才随之衰颓。后来时代变迁,加之天灾人祸,昔日肃穆庄严的寺院佛塔大多埋入黄沙之中。所以眼前这人很可能是那一脉传下来的和尚,后来实在做不下去,只得无奈下海行乞。 另外两人听得云山雾绕,话题再次回到正轨是由于小宝问了一句:那我们要不要把他扶起来? 小芸说:当然不扶!老人摔倒了是不能扶的,他会讹你的。 朱小散说:你这是怎么了?老人摔倒了当然要扶,讹我们也不怕,大师兄有的是钱。 比分战成一比一,小宝很有勇气地选择了弃权,但他善意地提醒小散:二师兄,大师兄眼下不在,真被讹了我们可没钱给。 小芸说:我是师父,你们都得听我的。 朱小散说:不行,我们要民主。 小芸说:小宝不投票,那你说该怎么办。 朱小散挠挠头,想了个折中的法子:那让我们想象一下假如大师兄在这里他会怎么做。 然后三个人开始想象,得出的结论却出乎意料的一致。 这位想象出来的莫非白悠然道:你们尽管去扶,但如果他敢讹我,我就一剑杀了他。 二比一,朱小散拍手大笑,转手准备去扶那人,那人却自己一屁股坐了起来,嘴中还念念有词:睡过了,睡过了,但愿没有错过才好。 如此姿势才是名副其实的睡得像个死人。 伸出的双手僵在半空,朱小散站在原地呆若木鸡,得出的结论是摔倒的老人大多自己站得起来,如若不能,你即使上前把其扶起也无济于事,唯有联系专业救援人士到场再作打算。 此时两个腰侧佩刀的西域男子从朱小散面前走过,两人相互攀谈,用半条街都听得到的悄悄话讨论起近些年中原和西域的外交关系来。 说起来西域也真是个神奇的地方,说它神奇不光是因为这里有当街趴着睡觉的古怪和尚,也不光因为中原所有的未解之毒查其源头都产自西域。最大的缘由在于西域是江湖人印象里中原最大的死敌。翻遍古今武侠小说,你会惊奇地发现中原武林的境外威胁无非源自两地,西域和苗疆,其中西域往往首当其冲,冲个若干年觉得累了才换异姓兄弟苗疆上去顶一阵子。 近年来中原武林虽然是一如既往的乱,西域这边却出奇的没了动静,关内关外的百姓也得以安享几年太平日子。 纵观古今,不管是在朝廷还是在江湖,有些人似乎一直都误解了“太平”这两个字的含义,总觉得太平就是太过平静。凡事皆有度,太过总归不好。结果往往是一人挑头,百方呼应,三教九流的人便开始在各自所属的圈子里捉对厮杀,层层筛选,最终领导朝廷的就有了皇帝,领导武林的就有了盟主,没有得逞的人各自隐匿同时又蠢蠢欲动,等待下一次太平得过了头。 那两个人走过去的时候,朱小散听不懂他们的语言,却看到对面的古怪和尚已经站了起来,眼角含笑地看着自己。 和尚说:你们来了。 朱小散说:你认识我? 和尚说:我不认识你,但我认识你身上背的剑,那是我以前朋友的剑。 朱小散睁大了眼睛,说:这是我师父的剑,你认识我师父?不对,我的剑用布包着,你怎么可能认得出。 这时小芸小宝已走到朱小散身旁。 和尚说:因为你从洛阳城郊的枯井里取出这把剑的时候,我就一路跟着你们。 三人哗然。 小芸说:你跟踪我们? 和尚微笑摇头:不是跟踪,是暗中保护。从你们离开洛阳开始算,我一共救过你们两次。见对方一脸的不信,又说:第一次是在西安的酒楼外。 小芸忽然想起在西安酒楼遭遇东瀛忍者偷袭那次,千钧一发之际窗外突然狂风大作,霎时间感到天旋地转,再一睁眼,发现自己和小宝已经站在酒楼外面的街道上。脱口道:那阵风是你招来的。 和尚说:非也,贫僧不曾修习过术法,只是带着两个孩子从三层楼高跳下,足有一个月不能下床走路,那段日子为了追赶你们倒是习惯了马背上的生活,骑术略有精进。 近来危险连连,小芸听得将信将疑却不敢放下心来:那另外一次呢? 和尚说:此事先不道破,若有疑问,于阗西北角有一废弃寺庙,我和近来新收的徒弟目前下榻在那里,诸位不妨随我去寺中一坐。 朱小散说:我们凭什么相信你。 和尚叹息一声说:出家人不打诳语。我与你师父云青笑本是旧交,你身上背着的笑红尘直到你取走前原本也是由我代为保管,小小年纪,怎得疑心就如此重。 听到对方接连报出自己师父和师父佩剑的名字,朱小散心中疑云登时散了大半。 小芸还不让步:想让我们信你,总该拿出点像样的理由。 和尚思索半晌,睿智一笑:好,既然如此,我就帮你们解答三个心中疑惑。实不相瞒,我参佛多年,如今修为虽还没有通天彻地,但也能洞悉你们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在说“过去”两个字的时候和尚似有深意地看了眼先前一直没有说话的小宝,仿佛要把他看穿一般。小宝盯着和尚的眼睛一声不吭,耳边像是有个飘渺虚无的声音在不停地提醒自己,往前,再往前一步,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小芸听后滑稽地笑了笑,显得很俏皮:从来就没有谁能够看到别人的未来,你这不是骗人是什么。 和尚说:你此行的终点是昆仑,人以为士,士多而口杂,乃是一个“吉”字。此行,大吉。 小芸呆住。 那一刻,从小芸惊讶到呆滞的表情中朱小散似乎读懂了些什么。一路相伴走来,从没有听她提起过这次西行究竟该要去到哪里才算是个头,权当是一个同龄人异想天开的游玩念头。说起来小芸这人虽然看上去自私了些,可一个十岁出头看起来纯良无害又偶尔俏皮可爱的女孩,就算日后长成一头母老虎,可眼下老虎牙都还没长齐,又该如何去算计自己的生活。而如今看来,倒是自己考虑得太过简单了。 朱小散再度看向和尚,问:那我呢? 和尚说:你成长至今从未做过梦,可见是个毫无野心、甘于平庸的人。 如同一道电光横空,朱小散就站在白雷闪过的最高处,耳畔还有隆隆的雷鸣声炸响。那正是困惑了自己多年的事情,被对方一语道破。 朱小散是个不会做梦的人,从来都是。 他偶尔会想许多擅长创作的大师灵感都源自于他们的梦境。他就知道师父有一个朋友每晚都会做形形色色的梦,几十年来没睡过一个安稳觉,醒来时总觉得身心疲倦。朱小散很羡慕,觉得在有限的生命中能够有幸体会另类的生活是对人生的变相延长,如果把这些梦记录并整理出来,定会是一部光怪陆离,饱受读者喜爱的小说。 后来朱小散师父的那位朋友去拜访了当时江湖中最有名的神医,神医告诉他,你这是神经衰弱。 朱小散那时还小,不懂神经衰弱是什么意思便跑去问师父。师父说,你无须记住太多,只要知道“弱”是什么意思就好。世间万物往往通过一个字即可看出本质,再多修饰,本质也不会发生改变。接着还举了一个很恶心的例子:你往一坨屎上撒五颜六色的糖豆,它被糖豆装饰得再香甜可口本质还是屎,不会有人愿意伸手抓它,更不会有人吃它。 几十年后每每回忆进行到这,朱小散总会联想起在大漠深处古楼兰遗迹的那个夜晚小宝对自己以往生活的概括,然后忍不住大笑出声。 然而连小宝本人都不知道,他这个出身贫寒的生活的弃儿接下来的人生即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和尚最后看向依旧闭口不言的小宝,对他说:我知道你的身世,你若想了解自己的过去,便到寺中来。 大街上满是是沙尘的浑浊空气仿佛在那一刻为之静止了。 小宝呆了半晌,只问了一句:你是谁? 和尚双手合十一礼,缓缓道:贫僧法号“悟凡”。 良久的沉默后,朱小散说:可我们还要在这里寻觅一位走失的朋友。 悟凡和尚说:无妨,那寺庙废弃已久,原本的大门上想必镶了不少废旧金属,如今早已不知去了哪里。我便先回寺中,和我那徒儿静待各位到来。那我这就先走一步回去烧饭了,我那新收的徒儿手艺实在是不敢恭维,他做的菜我不敢吃,也吃不惯。 朱小散忙说:大师留步,大师既然如此神通广大,能否帮忙算一算我们那朋友如今身在何处。 悟凡和尚笑着说:缘分便是如此,有时日思夜想见不到的,转个身便就遇上了。 闻言朱小散、小芸、小宝三人齐齐转身,可入目处能够吸引眼球的就只有街对面那家名为“泊”的纺织品小店。 再一转身,悟凡和尚已然没了踪影。 柔软的光线从小店的窗子透进来,将一排排架子上做工精致的针织小件镀上慵懒温馨的色彩。正午刚过,顾客们也学着店面变得慵懒起来,原本被挤得满满当当的“泊”里此时只余下个别顾客还在浏览架子上的工艺品。莫非白就是其中之一,他已经在这家不起眼的小店里无所事事了整整一个上午。 这位来自中原的莫家大少爷本不喜喧闹,但这家店有一股令他感到熟悉的味道,循其源头,出自这家店的女主人,一位与他年纪相若的妙龄少女,小丘。 味道如此熟悉,转头看她时却分明是一张陌生脸孔,这让莫非白很困惑。因为这味道虽不明所以却令他印象深刻,他不知该不该开口相问。 小丘,这家名为“泊”的纺织品小店的女主人,从面相上看得出是中原人,年纪轻轻,便到这荒凉的关外之地经营起属于自己的店铺,说她是新时代女强人也不为过。 终于鼓起勇气,莫非白走到只到他腰高的柜台前敲了敲桌子,轻声说:姑娘? 小丘忙了一个上午,都没空正眼瞧上这远道而来的客人一眼,此时正趴在柜台前小睡,被人叫醒尽管心中不悦也还没忘记自己作为服务业人员的本分。正要开口,就看到眼前那张满足一切被称为丰神俊朗条件的帅气脸庞。两人目光相接的刹那,小丘好看的眸子中有两轮日暮西山的残阳难以察觉地亮了一下。 莫非白心中暗道:好美的眼睛。而且与我对视良久竟没有因我的相貌而晕倒,此人绝非寻常女子。 小丘没有说话,仅还给对方一个迟到的笑容。 莫非白说:姑娘,咱俩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通常若是一个帅哥对一位美女说:咱俩是不是在哪里见过?那八成是要追她。但倘若是一个帅哥对一个长相平平的女孩说:咱俩是不是在哪里见过?那这俩人肯定是以前真的认识。接着,整个故事中略显酱油的女二号登场了,她的出场时间只剩下两个自然段,这一个和下一个—— 那年那月,洛阳城有这样一对男女,男孩是富家少爷,女孩是贫苦孤儿,天真烂漫的年纪,两个身份悬殊的孩子成了彼此童年最好的玩伴,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你身上的味道真好闻,我很喜欢。男孩总是这样对女孩说。有一天,男孩跟父亲说要娶那女孩,父亲说要打断那女孩的腿。男孩决定带女孩私奔,可小孩子哪里知道人世险恶,逃亡至江边一片芦苇丛时被几个流氓拦住。男孩自幼习武,颇有几分底子,自忖对付几个流氓不在话下,为以防万一让女孩先往江边跑,过会儿再去追她。交起手来的时候男孩还没来得及反应,被流氓头子一掌击倒,后脑撞在石头上几欲昏厥。看这人出手的速度与力道哪里像寻常市井流氓,分明是个内家高手。其余几人去追女孩,女孩退到江边自知走投无路,绝望之际欲投江自尽,恍觉眼前一花,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安坐在江中的一叶小舟上,身旁的摆渡人披蓑戴笠,背朝江岸,看不真切面容。男孩见女孩平安无事,眼前一黑陷入深度昏迷。后来摆渡人带女孩出了关,来到于阗寻了户好心人家收养她,从那天起,女孩就幻想着男孩终有一天会回到自己面前,带着她远走高飞,亡命天涯。直到有一天,摆渡人又来到女孩面前,告诉她当日那些流氓是男孩的父亲请来的高手,男孩因头部受创失去了记忆,已经记不得她了,女孩哭着说她不信。别说结尾,她连开头都没有猜中。时光荏苒,岁月如梭,渐渐长大的女孩慢慢明白,爱情并不是生命的全部,实际上除了生命本身,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作为生命的全部,但是人终归需要一个成长的过程,只是女孩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整整六年。同时也是在六年后,在这家名为“泊”的小店里女孩还发现,其实自己还是猜中了开头的。最后小丘笑着说:我是大众脸,帅哥你一定是认错人了。 莫非白离开“泊”的时候,手里多了一个手工织成的小布袋,上面绣着一片白色的芦苇荡。这是女店家打五折卖给他的,说日后送给心仪的女孩对方一定会喜欢。莫非白将布袋揣进怀里,回过头最后看了眼这家立足于众多玉铺当中不卑不亢的有趣小店,耸耸肩,大步向西边的街道走去。 大师兄!大师兄! 没走出几步,被身后熟悉的声音叫住。莫非白浑身一个激灵,刚转过身就被第一个冲过来的小宝二话没说抱住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求:大师兄,可算是找着你啦!这段日子你都跑去哪勾搭无知少女啦,你不能丢下哥们儿不管呐!呜呜,终于又能有肉吃啦! 换做以前要有人敢像这样抱住他的大腿不放,莫非白丝毫不怀疑自己会不分青红皂白地把那个人打得半死乃至全死,可回顾当时的心情,发现竟然还有那么点小激动。 反观小散和小芸,虽不像小宝表现得那么夸张,但脸上都挂着欣慰的笑容。尤其是小芸,莫非白一直觉得小芸的笑容领先她的年龄许多,里面夹杂了太多作为孩子不该有的东西,只是这一次,她的笑容似乎终于肯停下来,等一等她的年龄,一如朝阳升起时的明媚光晕。 莫非白把当夜在阳关发生的事情简明扼要说了,原来那晚他与东瀛来的杀手之王斗得酣畅淋漓,奈何实战经验不足,十几招过后渐落下风,好在守关士兵及时赶到,才把那杀手影惊走了。莫非白趁乱逃出关去,路上一直觉得有人跟踪,四下张望又看不到人影。后来在沙漠中碰巧遇到商队,商队首领见他是习武之人,给他钱财要其沿途护送,他便随商队来到于阗。说来也奇怪,到达于阗的前一个晚上,商队搭帐篷歇脚的地方突然狂风大作,莫非白感到风沙中夹杂着惊人杀气,正欲拔剑风沙却停了,杀气也遁于无形。他心中疑惑,抵达于阗后便在这里住下四处打探小芸等人的消息,之后也再没有什么怪力乱神的事情发生。 小宝听得怪叫连连,小芸苦思其中端倪,朱小散则在斟酌他们下一步的打算。 众人商议后,决定先去悟凡和尚所说的破庙一趟。莫非白听得那和尚的神奇之处,觉得有趣,也没有表示反对。 几经波折,师徒四人终于又聚在了一起。 于阗这地方说大不大,可不认路着实令人头疼,最要命的是周围陌生的建筑物看起来都是一个样。毕竟地处关外,懂汉语的人不多,找人问路也是个麻烦,朱小散等人只知道悟凡和尚所说的破庙在西北角,无奈走走停停,逛了小半天也没认清方向。 又走过一条街道,面前忽然围上好多人来,每人手里攥着一卷羊皮纸,七嘴八舌不知在说些什么。小芸仔细一看,惊喜地发现这些羊皮纸上画着曲曲折折的图文标记,竟是卖地图的,激动得就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莫非白也是喜悦,赶忙掏钱,却被小宝拦住。 这段日子小宝都未曾买过东西,无形中又恢复穷人本性,心疼起钱来。他问其中一个卖地图的小贩:多少钱? 那小贩竟粗通几句汉语,明白他的意思,忙伸出手指连比划带说:五、五文。 小宝把身边几人拉到一旁,指了指旁边奇特的圆顶建筑,说:我们走到的这个地方一定是个旅游景点,才会冒出这么多卖地图的小贩。我们再往前走走,一定还有其他小贩在卖地图,要是实在找不到路再买也来得及。 莫非白说:何必这么麻烦,那样的话天知道我们还要走多少弯路,赶紧买完了事。 小宝说:知道你有钱,哥们儿我生来就是一穷光蛋。 莫非白木讷片刻,大概是没想到向来随波逐流的小宝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话已至此,小芸小散也没再插嘴。 四人继续前行,一个时辰后终于缴械投降,幸运的是在一条街的街角,他们果然又发现一个卖地图的汉人阿婆。 这次是朱小散风风火火地跑过去,开口就问:阿婆,地图多少钱一份? 阿婆一对小眼滴溜溜转了两圈,说:十文。 朱小散啊了一声,说:刚才我们…… 话没说完,被身后走过来的小宝一把拽走,拉着他去找刚才卖五文的小贩了。朱小散心中感慨:原来服务和被服务得到的待遇是不一样的,人心啊…… 又磨蹭掉一个时辰,地图终于到手,按图索骥,众人很快找到了正确的方向。 纠正路线后,小宝走在队伍一侧,随口说:现在出来买份地图都要五文钱,哥们儿记得小时候手里要是能有两文钱买块芝麻糕吃都能猫在被窝里偷乐好几天。 朱小散说:现在也是吧,咱们俩加起来全身上下也摸不出几个两文钱。 小芸嗤笑两声,问向另一侧的莫非白:小白呢,一定小时候手头就很宽裕吧? 莫非白说:不,小时候娘亲对我零花钱管得很严,每次只给我一百两,花完了,才给另一百。 …… 然后,这段谈话就结束了。 再然后,寺庙到了,无名寺。 不是这座荒废已久的寺庙叫无名寺,而是悟凡和尚只告诉他们这座寺庙的大门被人偷去卖钱了,并没有说连寺庙的匾额都没能幸免。 走到近处,院墙外一股刺鼻的屎尿味扑面而来,熏得大家伙睁不开眼睛。朱小散看到寺院的外墙上写有若干大字“行路人等不得在此小便。”好事者在“得”字后面添一逗号,就变成了“行路人等不得,在此小便。”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地方部门不用出钱,镇上平白多出一室外露天茅房,可谓官民同乐。看来于阗佛教衰颓的那几年的确窘迫得可以,先拆寺门,再熏院墙,算得上精神肉体双重毁灭。 捏住鼻子眉头紧皱的众人还在犹豫要不要进去,垫着步子走在前头的小芸发现有一人影站在寺门消失的地方,不露声息,像是早已恭候多时。 那人幽灵般走出来到他们面前,和尚标志性的光头暴露在阳光下,头顶的香疤像是新烫上去的,红色的灼伤还没有完全消肿。看面孔却比悟凡要年轻不少。走到近处,张口的第一句话就是:家师早已在寺内备好晚膳,施主们随我来吧。 朱小散说:你师父就料定我们会来? 年轻和尚不答,自顾自进了寺庙,走在前面领路。 朱小散等人无奈,只得跟上。 小宝轻声说:我怎么觉得这个和尚有点眼熟。 莫非白说:好像是在哪见过,一时想不起来,而且听他说话总觉得有点怪怪的。 小芸的眉头皱成一个川字,没有说话。 走到一处空地,年轻和尚顿住步子,转过身面向朱小散说:这位施主,家师有些话要单独和你讲,你从这条小径穿过去走到头便看见了。其他几位施主先随我去用晚膳吧,这边请。 说完也不等众人答话,又埋头走在前面带路。 莫非白刚想朝那人大喊,被朱小散拦住,并用眼神示意他不会有事,放心跟去就好。莫非白还想询问其他两人的意见,却看到小芸和小宝一听说有饭吃,已经两眼放着绿光屁颠屁颠地跟上了年轻和尚的步子,只好恨恨地一咬牙,暗自骂了句胡来。 一路走一路瞧,莫非白跟在最后,警惕的神经慢慢放松,罕有闲情地打量起周围的建筑来。这寺庙真如外面看到的那样,破旧得就像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子,下场大雨就能冲垮似的。最让这位莫家大少爷感到诧异的是,一块如此规模的闲置地皮竟还没有被当地拆毁另作他用,似乎这里的人民还没有意识到土地资源的宝贵。在中原,凡是被认为有丁点凭吊价值的古迹,还没有被圈起来收门票的基本上都被破坏殆尽了。能够预见土地资源重要性的都是那些明明手里已经攥着好几套豪宅还在拼着老命买地的土豪,如今这些人无不是富甲一方。相辅相成的,坟场上盖钱庄,闹市里建学堂也早已变得屡见不鲜,再过几年,哪还会有人顾得上研究风水。 可寺庙毕竟曾是佛门清修之地,希望以后这里被拆了,不要建起妓院才好,莫非白想。走在他前面的小宝当时想的是,这里的格局倒是跟以前待过的养猪场有点像。 回过神的时候,发现自己被带入一间屋中,梁上悬着一口大钟,应该是个钟楼。领头的年轻和尚走到墙边轻轻摸索,原本斑驳满布的砖墙上赫然出现一扇暗门。他转身道:施主里面请。说完悠然迈步,第一个消失在墙内。 还有密室?!这是要闹哪样啊! 身为师父向来以社会经验丰富自居的小芸一时间也没了主意,出关后一路上遭遇的危险不断,刺客也躲过、亡也逃过、路也迷过、被绑也绑过,心里话是什么大风大浪都闯过来了,好不容易大老远跑来,如今又要身先士卒地往死胡同里钻,不合适吧? 于阗作为佛教发源地之一,这里的寺庙怎么可能不藏着些辛秘。别说上了年头的古刹,坊间大大小小的密室也不在少数:有钱有权的买套房子作为与二奶幽会的场所;怕老婆的扒开自家地砖藏些买酒的私房钱;多愁善感的家中卧室的上锁衣柜里酝酿着自己年轻思春时写下的私房日记。只是此情此景,大家面面相觑实在想不出和尚的密室里会藏些什么东西。 怕什么,我大徒弟还在这呢,还没见过有什么状况是他搞定不了的!盯着黑洞洞的墙内,小芸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 小芸大步流星走在前头,小宝和莫非白紧随其后。走进墙内,周围一片混沌,仅有几盏昏暗的烛光。借着光亮往里走出十几步,却不见了年轻和尚的身影。莫非白心道一声不妙。 施主,膳食就放在这里了,请自行取用。 声音从众人背后传来,急忙回身,看到年轻和尚面无表情地站在暗门旁边,脚边置一木盘,上面放有几个馒头,清淡小菜若干。话音刚落,便幽灵似的飘出墙外,暗门也随之关上,传出沉闷而枯涩的声响。 小径不长,不多时就走到了头。 当平地而起的风吹落属于秋天的最后一片叶子,小径尽头的庭院里雾霭四起,破旧不堪的废弃寺庙眨眼间笼罩在白色的迷幻中。风再次吹起的时候,雾散了,庭院中央空荡荡的石椅上悄无声息地多出一个人来。朱小散原本以为与悟凡和尚的再次见面,对方该是以这样的方式出场,才算得上是与隐士高人的身份对号入座。 想象中的一幕没有发生,朱小散刚从石子铺成的小路走进院子,就看到悟凡和尚一身平凡地坐在院中的石椅上。只是看他所坐的姿势与方位,让人不禁觉得仿佛在很多个之前以前,他就坐在那里了。 裹满尘土的布履踏近,朱小散清楚地听到背对着他的悟凡和尚说了声:来了啊,坐。 待朱小散坐到自己对面的石椅上,悟凡和尚说:比我想象中来得晚了些。 朱小散说:没办法,这里太难找。 悟凡和尚说:是啊,似乎是于阗近些年工程太多,好多大路都给封了,闹得镇子上尘土飞扬的,雾霾太严重。 朱小散没有答话。 悟凡和尚把面前石桌上一杯安然放置的茶水推到朱小散面前,说:喝茶。 茶已经凉了,看不到有氤氲的白气飘出。 朱小散端起茶杯,犹豫了一下。 悟凡和尚说:没毒。 朱小散略感尴尬,啜了一小口,杯中茶苦得难以咽下,差点又吐回杯里。他苦着脸说:这是什么茶?好苦。 悟凡和尚说:没有名字,这茶是我以前在洛阳郊外的破庙里自己种的,难得出次远门就带了些在身上。我知道你既然决定来见我,一定有很多问题想问,现在你可以问了。 见对方开门见山,朱小散放下茶杯,面色认真地问:你真的认识我师父? 悟凡和尚笑着说:这个问题你心中早已有了答案,何必再来问我。 朱小散忙问:那你知道我师父现在身在何处吗? 悟凡和尚说:这几年他很忙。 朱小散问:忙什么? 悟凡和尚说:忙着放人鸽子,没空见你也属情理之中。 朱小散的脸上难掩失望,低声说:大师你也不知道吗? 悟凡和尚说:云兄的行踪向来飘忽不定,不过似乎前不久他来过于阗一趟,说是为了见见他曾经从中原救下的一个女孩,那女孩你的朋友中应该有人已经见过了。 朱小散的手紧握茶杯,转而问了另一个问题:大师真的看得到别人的未来? 悟凡和尚又笑,说:当然看不到。未来是最捉摸不定的东西,没有人能够窥破。 朱小散说:那大师为何知道小芸西行的目的,我看她当时的神情分明是被你说中了。 悟凡和尚说:那不是未来,仅是她心中一个未了的愿望,知晓她的身世自然可以猜到。至于我所说的“此行大吉”,你们去昆仑的路上有我暗中保护,自然不会出什么危险。我只是个不再年轻的和尚,尽人事以待天命,是我现在唯一能做的。 朱小散问:你为何要保护我们? 悟凡和尚说:受你师父所托。我与云兄本是至交,我答应他保护你直到一个时候。 朱小散问:什么时候? 悟凡和尚说:我收到第二个徒弟的时候。 朱小散越听越晕,好不容易抓到一点思绪,又问:之前你说你知道小宝的身世,刚才你又说你知道小芸的身世,你怎么好像什么都知道的样子。 这时院子里出现了第三个人,朱小散注意到那是方才在寺门口迎接他们的年轻和尚。年轻和尚走到悟凡和尚身边,恭敬地说:师父,都安排妥当了。 闻言朱小散眼皮一跳,紧张地问:什么安排妥当了? 悟凡和尚说:没什么,你的朋友们正在接受一个试炼。 朱小散问:什么试炼? 悟凡和尚狡黠一笑,说:密室逃脱。 纵横交错的剑光蛛网般落在石墙的暗门上,却只留下数十道深浅不一的白色痕迹,这石料不知是什么材质,竟能坚固至此。 “当啷!”莫非白气恼地把无名剑扔在地上,很没风度地破口大骂:你们这群猪脑子!行走江湖呢就这么容易相信别人!这下可好,刚出虎口又进狼窝,被困住了看你们怎么办!还有小散那个笨蛋…… 小芸少有的没有还嘴,安静地站于一盏微弱的烛光下,大概也觉得自己这个师父当得很失败。 见大师兄努力未果,从性格到长相都觉得很没所谓的小宝走到那盘斋饭旁蹲下来,悻悻然拿起一个馒头,说: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再烦这些饿都饿死了,还是先吃饭吧,看这个馒头白花花的倒也很是可口的样子。 一只快如闪电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铃儿响叮当之势落在小宝抓馒头的手上,几乎就要入口的馒头被拍落在地,沿着墙边滚出老远。气极的莫非白用两只手揪起小宝的衣领把他按到墙上,急赤白脸地骂道:混蛋,你脑子里有坑啊!坑里还有水啊!你有没有搞清楚现在的状况啊拜托,我们被来路不明的人关起来了啊!你还敢吃他给的东西,嫌命长啊?! 自恃以十三岁的年纪看尽世态炎凉的小芸不得不承认,她还是被莫非白当时的样子吓到了,她从没有见过如此失态的莫家大少。挣扎、不安,话也说得很没底气:往里走走看吧,眼下也没别的办法。 三人身后是密道的另一头,墙壁两侧烛光很暗,能见度低得可怜。 莫非白把小宝扔在地上,恨恨然拾起无名剑,小心翼翼地朝密道另一头走去,小芸立即跟上。小宝回头看了眼仍旧静悄悄放置在暗门旁的斋饭,摇摇头小声说了句好浪费。 密道出奇的短,没走出几步就摸到了对面的墙壁。莫非白刚想叹气,却发现密道拐了个弯,沿另一侧延伸出去。莫非白和小芸走在前头,走出一段发现道路尽头是一个封闭的密室,四周墙壁上悬空吊着几盏点亮的烛台,光线比入口处还要强上一些。借着烛光,两人看到密室中凌乱地摆放着些杂物,桌椅木架之类,还有很多大小各异的箱子,更重要的是,他们看到对面墙壁的正中央有一道门,一道方方正正的门。 莫非白飞快地跑过去,注意到这扇石门虽然也是嵌在墙中,却是一道显而易见的门,能看出清晰的轮廓。它有门锁,只是锁眼同样嵌在墙中,即使有利剑在手也无从破坏。石门上还雕刻着类似于道家八卦的图案,似乎隐喻着些什么。 小芸走到莫非白身侧,与他并肩而立,对着墙壁上的八卦图案凝视良久,倏地提出一个大胆的设想:这似乎是道谜题,我想在这个密室里,应该可以找到破解谜题,打开这扇门的钥匙。 小宝一声不响地站在他俩身后,远远地看着那道石门,脑海中又莫名闪现出在熊山落水昏迷时所做的那个梦。 又是锁,又是钥匙……小宝心中低语。 自那次落水以后,小宝虽然嘴上不提,心里却总会忍不住去想关于那个梦里的第三把钥匙究竟是什么,它能打开的又该是怎样一扇门。他不曾跟同伴提起过他的梦,因为他知道即使说了,别人也只会笑他傻,尤其是小散那样从来都不会做梦的人。 那终究,只是个梦吗…… 另一边的莫非白和小芸两人已经上下其手,风风火火地忙碌起来,一阵翻箱倒柜,使得尘封已久的密室内灰尘飞扬,空气质量不由分说跌入谷底,直接进入红色预警。待鸡飞远,狗跳定,蓬头垢面的一男一女把劳动成果往石门前一堆,仅是几个金属箱和一张泛黄的图纸,每个金属箱都上了锁,箱身和锁身分别刻着字——其中一个刻有“奥秘”的箱子上的锁头上刻着“玄机”,一个刻有“玄机”的箱子上的锁头上刻着“太极”,一个刻有“太极”的箱子上的锁头上刻着“乾坤”,一个刻有“乾坤”的箱子上的锁头上刻着“八卦”,最后那张图纸铺展开来,上面是一幅八卦图案,旁边还有小字注释——“八卦图案详解”。 把这些箱子图纸依次排好,小芸站起身很是得意地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对莫非白说:好了,有线索的都在这了。我看了下这些箱子上的锁,都是用奇淫巧术制成,首先一定是要用这张图纸配合石门上的八卦图案得到提示,然后就能依次打开这些箱子,最终获得打开这扇石门的钥匙。 茶,已经彻底凉透。 朱小散又喝了口杯中茶,放下茶杯,皱眉。 悟凡和尚问:如何? 朱小散说:还是好苦。 悟凡和尚说:都说苦尽甘来,你依然觉得苦,说明你尝过的苦还不够。 朱小散说:可我觉得茶水滋味如何只是简单地由舌头来判断。 悟凡和尚笑而不语。 朱小散说:你还没有回答我,你是如何知道小芸的身世。 悟凡和尚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用眼神示意徒弟续茶。立于桌旁的年轻和尚上前三步,在他俯身倒茶的刹那,朱小散看清了他的眼睛——那是一双狭长的眼睛,古井无波的瞳仁深处藏着难以察觉的隐世光芒。 朱小散突然认出了那双眼睛,脱口惊呼:是你!瞬间绷直的身体下意识向后倾倒。 年轻和尚神情丝毫没有变化,默默退回到师父身后。悟凡和尚拿起茶杯,啜了一口,又将茶杯缓缓放下。 朱小散大声说:他是影!是东瀛来的杀手之王,一路追杀我们的人!更是小芸的杀父仇人! 悟凡和尚说:不然你以为我是如何得知小芸的身世? 朱小散说:喂喂,这不是重点吧,重点是他怎么会在这里。啊!莫非你们…… 悟凡和尚说:你多虑了,当时在关外他想要对你的朋友下手被我截下,我觉得与他有缘便收他为徒,就是这么简单。 朱小散啊了一声,难以置信地说:你超渡了他?! 悟凡和尚额头上挂满黑线:是普渡……他现在法号“释生”,是个很有悟性的人。这年头红尘中诱惑太多,适合出家又愿意出家的人不多啦。 你个死秃驴,原来藏在这里! 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紧接着便看到额头青筋暴跳的莫非白提剑朝这边冲来,小芸小宝被他远远甩在后头。释生提步侧身,挡在师父身前。 莫非白大骂:妖僧,今天非要把你们一块砍了。 朱小散见状不妙,大喊一声“且慢!”拍案而起,飞起两步挡在莫非白和释生中间,展露出一份少有的灵活。 莫非白停下动作,握剑的手却没有松开,这时小芸小宝已经赶了上来,一左一右站在莫非白身后。 悟凡和尚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惊慌,他笑着说:解开那些箱子一定花了你们不少时间吧?他见莫非白怒气未消,接着说:其实给你们准备的馒头里就藏着最后一扇石门的钥匙,如果你们按照命运的安排去吃那些斋饭,就不必这么大费周章了。不羁命运,跳出生活原有的轨迹,是要多走很多弯路的。 小芸插话说:可我们并没有开那些箱子。 悟凡和尚足足愣了好几秒才开口说:莫非你们后来又发现了馒头的秘密? 小芸说:也没有。 悟凡和尚忙问:那你们是怎么出来的? 这时站在另一侧的小宝羞涩地搓搓手,不好意思地说:以前混扒手的时候,学过些溜门撬锁的手段。 笑容僵住,悟凡和尚险些摔倒,站定后又忽然发神经似的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好啊,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你出家后一定可以成为不受天地束缚的乐佛,佛门几百年都没出现过乐佛的传人了。 小宝说:谁要出家了,你到底是谁啊,凭什么关我们? 闻言悟凡和尚敛住笑容,正了正神色,一本正经地说:我是你亲生父亲。 …… 院内有寒风掠过,却带不走每个人脸上难以掩饰的惊愕。 尤其是小宝…… 总听年迈辞官回家种田的老将士说关外的月亮很美,能勾起人们的思乡之情,可那天晚上是看不到月亮的。 小芸、朱小散、莫非白三个人并排坐在寺内一间阁楼的屋顶,每个人都在努力寻找一个能够让双眼固定焦点的东西。他们都希望那个东西可以是一个人,尽管那个人很傻,文不能文武不能武,关键时刻只会说烂话,派不上什么用场。但毕竟相伴着走了这么远的路,就总该再一起把这段路走完,其实所谓同伴,很多时候就是这样的存在。 小芸问:你们觉得小宝还会回来吗? 没有得到回应。 小芸有些气馁,又问:小散,那个老和尚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朱小散说:没什么,唠些家常罢了。 莫非白说:你觉不觉得那个年轻和尚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到过。 朱小散艮了一下,说:没有吧,我想你是认错人了…… 一夜再无话。 其实一夜无话没什么大不了,一夜无眠也可以忍受,但一夜无话又无眠就着实是个难熬的过程。静坐一晚,明净的夜空阴晴变化了几次,月亮也始终没有出现。 直到凌晨时分,当众人觉得小宝再也不会回来的时候,他出现了。 那个单薄的少年冒着渐淡的夜色小心翼翼地爬上屋顶,来到小芸他们面前,并告诉说会与他们继续西天取经的旅程。众人听后欢呼雀跃,险些从年久失修的屋顶上滚落下去,捎带着即刻终结此次西行的步伐。 古老神秘的东方迸射出第一缕属于新一天的曙光,很快朝霞漫天,云层浸染无余。极目远眺,晨曦打在每一个少年少女的脸上,反射出尘世中最明媚绚烂的笑容。 临行时,悟凡和尚把众人送到寺门口,当时他难得说了句算作高深的话,是对小宝说的:爱不重不生婆娑,念不一不生净土。 离开于阗,远方又是一片山高水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