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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许诺喝了不少酒。 心里长久压抑着的事情终于有了着落,终于能稍稍松口气了。两人最开始时只是浅啜轻饮,然而言谈之间却不知不觉地喝了不少酒。尹洛曦原本不喜欢喝酒,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这夜色太美,晚风太柔,又或许是酒香撩动了心绪,这一夜,她也喝了不少。 两人聊了很多,工作,生活,到了后面,也聊到了感情。 演艺圈中的事,尹洛曦向来是不太关注的。电视上经常报道哪个明星和哪个明星在一起了,又分开,又与谁传出什么绯闻,尹洛曦偶尔看到了,也只是一笑置之。 那个圈子离她的生活太远,又充斥着太多的繁华和诱惑,容易令人迷失。 后面的这半句,是许诺说的。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摇晃着手里的酒杯。透明的玻璃杯中,紫红的液体莹润透泽,折射着附近灯火的光亮,仿佛紫水晶一般,令人目眩神迷。 “就像这酒,看着漂亮,喝多了,也会伤身。”他的睫毛垂落下来,望着杯中的酒,静静地,不再言语。 尹洛曦想说话,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她知道身边的这个男人是一个有过去的人,而他的过去,并不是媒体上三言两语的报道可以概括得了的。 “听说你曾经去过英国读书?” 许诺点头:“读医学硕士。” “很多人在外国读书以后,都会留在那里,因为那里的条件比国内好,你却不一样。” 许诺笑笑,没有接话,过了片刻忽然问道:“知道我为什么要学整形外科吗?” 尹洛曦摇头。 “因为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妈妈被别人毁了容。” 他的表情十分淡然,仿佛波澜不惊,然而这轻轻的话语却令尹洛曦心头重重一颤。 “我一出生就没有见过父亲,根本不知道他叫什么,长什么样,问了妈妈很多次,她都没有告诉我。我偷偷地翻家里的影集,想看看有没有他的照片,然而让我失望的是,根本没有,甚至连他和妈妈的一张合照都没有。” 说到这里,许诺点了根烟,灯火繁华,烟尘迷离。 “我们的生活一直过得很简朴,妈妈也从不提那些过去的事,所以一切看起来都很平静。然而有一天,这看似的宁静被人打破了。”许诺的视线望向远方,那里是一片迷离的金色,再远处,是漆黑的天际,“一个女人带了些人闯进了我们家,揪着妈妈的头发边骂边打,而妈妈却不挣扎,也不反抗。我那时被吓得蜷缩在角落里,那些人把妈妈打得鼻青脸肿,还不解气,又把家里所有的东西都砸坏了,还想打我。一直不反抗的妈妈这时候急了,站起来就把我护住,那些人想把她拉开,纠缠中她摔倒在地,一块尖锐的瓷片划破了她的脸,鲜血直流。那些人这才怕了,急匆匆地跑了,走的时候还不忘骂一句‘贱货’。我从地上爬起来,找卫生纸给妈妈止血,却怎么也止不住,鲜血流得她满脸都是。我吓坏了,不停地叫她,她却不应,眼睛直直地看着虚空,不知道究竟在看向哪里,直到我叫了她很多声之后,她才回过神来,抱着我哭了起来。” 说到这里,许诺看着听得有些失神的尹洛曦,说:“在那之前,她从来没有哭过,甚至在被人毒打的时候,连一声呻吟都没有发出。” “那些人为什么……” “我也曾经不止一次问过这个问题,但是她的回答只有沉默。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也就渐渐地明白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缓缓说道,“她,并不是那个男人法律上的妻子,那个女人才是。” 其实在许诺说的过程中,尹洛曦就已经有了这个猜想,但一直不敢证实,直到许诺说出最后的这句话,她才确信了自己的想法。 虽然只是个微小的细节,但她依然注意到,这时候,许诺已经不再称呼那个人为“父亲”,而是“那个男人”。 尹洛曦小心翼翼地问:“那……你妈妈后来怎么样了?” “伤口好了,但脸上留了疤。医生说,国内现有的条件可能没有办法将疤痕完全去除,况且那时候的我们也没有那么多钱。”许诺将烟按灭,看着尹洛曦,“所以从那时候起,我就想做个整形医生,为妈妈除掉脸上的疤痕。” 尹洛曦没有说话,她在等着许诺继续说下去。 可是,出乎意料地,许诺并没有继续往下说,而是止住了话题。 “光顾着说话,饭都凉了。”尹洛曦并没有追问,而是指了指桌上的饭食,“要不我让服务员拿去热一下吧。”说着,就去叫服务员。 许诺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她招呼这一切。服务员将饭菜拿去加热了,尹洛曦重新坐下,一直都没有说话的许诺忽然开口:“洛曦,认识你真好。” 这句看似不经意的话,让尹洛曦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她坐在那里,低着头,不敢去看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样才好。她的手无意识地抚着额头,却在触到帽子边缘的那一刻瞬间清醒。 羊绒的帽子,质地十分柔软,然而在她的指尖触到它的一刹那,却仿如针扎般地刺痛。 她的心,就这样有一瞬间的空白。 “对不起,是我唐突了。” 许诺略带歉意的声音响起,礼貌,却又带着些许的疏离。仿佛轻风拂过她的耳畔,又流转于指尖,刚才那清晰而尖锐的细小疼痛就在这一刻消失不见。 轻轻地放下手,仿佛那只是一个单纯的没有任何意味的小动作,她轻笑着对他说:“没什么,刚才……我只是没有想到你会忽然那样说。” 许诺笑笑,喝一口酒,没有说话。 时间不知不觉地已经到了午夜十二点。 “竟然已经这么晚了。”许诺看了看腕上的手表,站起身来,“我们该回去了。” 许诺叫来服务员,买了单,尹洛曦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身材颀长的男人低头看着服务员拿来的账单,头微垂着,颈后形成一条漂亮的弧度。修长的手指从钱包里拿出钞票来付款,待服务员又找了零钱过来,他接过,放好,抬头看见她还等在一旁,歉意地笑笑,说:“久等了,走吧。” 尹洛曦没说什么,只是看着他。他的头发没有经过任何烫染,是自然的黑色,额发略微有些长了,随意地垂于额前。他的身后是阑珊的灯火,灯光勾勒出他周身的轮廓,模糊而又温暖。 这温暖并不遥远,仿佛就在眼前,是触手可及的距离。 已经是夜里,走出了饮食区的喧嚣,别的地方已经渐渐地沉寂下来。城市已经陷入了沉睡,走在路上,除了过路车辆时而的呼啸声,其余的全是安静。 两人向停车场走去,那里离吃饭的地方还有一段距离。 依然是来时的那段路,回去的时候却仿佛短了许多。漫步在人行道上,夜风缓缓吹着,有些凉。 看到尹洛曦抱着手臂,许诺转过头来,问:“冷吗?” 尹洛曦对他笑笑,摇摇头。 口是心非,这一刻,她在心里自嘲地说。初秋的夜的确是有些冷,但她不想在他面前显露出来。或者说,她不想在任何人面前显露出自己脆弱的一面。 走着走着,尹洛曦忽然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许诺问。 尹洛曦侧身转向路旁的绿化带,那里种植着扶桑,下面的空地里满是酢浆草,春天会开出粉嫩的小花。此时此刻,安静的夜里,草丛中传来声声虫鸣。 尹洛曦声音很轻,似是怕打扰了这些小小的生灵:“你听,是蛐蛐。” “我小时候也很喜欢抓蛐蛐。”许诺走了过来,“现在城市里已经很少能见到这些小虫了。” “是呀,还记得以前暑假最喜欢回乡下的姥姥家了,能抓蛐蛐,看星星,姥爷还会教我用竹叶编蛐蛐玩呢。”两人继续往前走,尹洛曦说,“以后有机会我编一只送你。” 许诺一只手插在口袋里,一只手随意地垂在身侧,听到她的这句话,温和地笑笑,说:“好呀。” “不过……”尹洛曦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编得不太好看,你别嫌弃就好。” “还真有可能会嫌弃。” 尹洛曦一愣。 许诺继续说:“所以呢,就多编几只送给我吧。” 尹洛曦再一愣。 这时,已经走到了车边,许诺说:“上车吧。” 尹洛曦脑子里已经有点晕乎了,依言上了车,坐在副驾驶座上,讷讷地想了半天,忽然开口说:“你刚刚是不是开玩笑的?” 车子已经开上了公路,路上车并不多,许诺开着车,说:“不是。” “哦……”尹洛曦讷讷地应着,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许诺这句话的意思让她有点琢磨不透。他是说……让她多送一些给他吗? 她的心莫名地有些乱。 就在这时,许诺踩下了刹车,将车子停在了路边。 “怎么了?” 许诺靠在座椅背上,手指按摩着太阳穴,微蹙了眉,说:“可能是太久没喝酒了,身体不适应,有点头晕。” “那你要不要休息一下?” “不用了,没事的。” 许诺说着,就要启动车子,却被尹洛曦拦住:“我看你的确是不太舒服,别逞强了,我来开吧。” “你会开车?” “小看人。”尹洛曦皱了下鼻子,说,“大学还没毕业就拿到驾照了。” 许诺看着她认真的眉眼,微微笑了笑,点了点头。 说到开车,尹洛曦的确是会的。上大学的时候,同学们都去考各种证书,计算机、英语、各种从业资格证,能考的都考了,尹洛曦也不例外。她是在大四下学期拿到驾照的,之后上了班,虽然自己没有车,但经常因为工作原因要外出,所以车开得不少,技术也算是熟练了。 看到已经转而坐到副驾驶座上的许诺依然不太舒服,尹洛曦说:“看你这样子,等下一个人怎么回家啊,不如就美女送英雄,我送你回家吧。” “这……不太合适吧。”此时许诺的身体的确是不大好受,做医生以来,他的作息都很规律,也极少喝酒,这次的情况也是他没有料到的。可是,让一个女孩送自己回家,这…… 等一下她又要怎样回家呢? 自从上次她被人劫持的事情发生后,他的心里就一直很过意不去。虽说那件事跟他并没有直接的关系,但是那次他分明将她送到了小区门口,以为已经很安全了,却依然发生了那样的事。 说到那件事,想起来,他依然有些后怕。 那天晚上,他因为放心不下她而打了电话过去,开始时并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对,直到她说在“咖啡店”门口时,他才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对劲。他们的相遇分明是在蛋糕店的门口,这样短的时间里,她不可能记错,而很有可能是故意说错,借以给他传达一种信息。 他敏锐地意识到她可能遇到了什么意外情况,于是就又给她打了个电话过去,这一次,他故意提到了她遗落在他那里的一件外套,事实上那件外套是根本不存在的,而她却确认了,由此,他确定她一定是出事了。 他一边报了警,一边驱车往回赶。郢市这么大,他又没有她的具体消息,根本不知道要往哪里走,还好她家小区门前是一条笔直的路,并没有岔路,于是他凭着直觉一路追去。然而在一个十字路口处,他犹豫了,不知道要去往哪个方向。 就在他心急如焚的时候,夜色里,一辆停在路边的车悄然向他驶来。 那辆车停在了他的车旁,一个黑衣男人从车里走了下来,敲了敲他的车窗,并冲他晃了晃手里的烟。许诺摇下车窗,将打火机递了过去,没想到那人却不接,而是对他说:“你是在找人?” 许诺愕然。 那人指了指一个方向,说:“往那边去了。”见许诺还是有些迟疑,又补了一句:“信不信由你。”说完,就回到了自己的车上,离开了。 寂静的夜里,一切都仿佛悄无声息,却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在黑暗中渐渐地酝酿着,滋生着。 许诺稍一迟疑,踩下油门,汽车发出一声轰鸣,往刚才那个人所指的方向驶去。 一路上,他的心情可谓复杂之至。这场追逐,几乎可以说是一场博弈,他不知道刚才的那个人是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相信那个人的话是出于直觉,现在的他别无选择,只能向前。 当车开得越来越远,却依旧没有尹洛曦的踪迹的时候,他的心里已经开始怀疑这样的追逐是否有意义。然而,他仍在一直向前,直到所到的地方越来越偏僻荒凉,直到一处废旧的厂房出现在眼前。 厂房大门前,昏黄的灯光若隐若现。 当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眼前时,他心里悬着的巨石终于落下。他没有想到的是,她竟然蹲在四楼窗户旁的一个狭窄的台子上,藏身于一块破旧的木板之后。 他还记得当看到是他的时候,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你……能不能来扶我一下。”然后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说,“我蹲得久了,腿有点软,站不起来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声音很平静,脸上是带着笑的,笑得坚强,笑得淡然,然而他却似乎听出了在那坚强和淡然之后,她声音中隐隐带着的一些微不可察的哽咽。 如果她哭得梨花带雨,他尚且知道该怎样去安慰她,然而她那建立在泪水之上的坚强,却令他不知如何是好。 这样的女孩,他第一次见到。 他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只是轻描淡写地带过。后来警察来了,她解释说没什么,只是误会一场。不过许诺知道,事情绝非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简单,但既然她不想说,他也就不再追问。 他还记得那一天,他第二次开车送她回家,那时候已经接近天亮时分,一夜奔波劳累的两人都困顿异常,开车间隙,他向旁边的副驾驶座看去,发现她已经靠在座椅上睡着了。 这一次,他不是把她送到了小区门口,而是送到了她的家门口,然后才离开。 尹洛曦邀他进去坐坐,他婉言谢绝,转身离去。这栋楼高七层,并没有安装电梯,上下都只能依靠楼梯。他转身下楼离开,到了拐角处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或许不放心,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他回头看了看,发现那个如荷一般的女子还在门边立着,目送他离开。 他立即将目光移开,转身走了。 荷,对她,他总有一种这样的感觉。 也许是第一次见她时,她身上穿着的裙子如荷花一般柔顺美丽,也许是在后来的相处过程中,他渐渐察觉她的性格如同荷叶一样素净安然,又或许是某个不经意的一刻,惊鸿一瞥,他看着站在身旁的她如荷茎一般亭亭而立的身影,以及那看似柔弱的外表下坚强的灵魂。 这一次,他原本在想,他一定要将她安全送到家,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再让她出什么意外了,然而她却说,她送他。 许诺心里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 “这……”他正想对她说不行,刚说出了一个字,严重的眩晕感就席卷而来,头部也有些隐隐作痛,太阳穴那里突突地跳着疼。这样的情况让身为医生的他知道,此刻身体的状况的确已经不允许自己再开车了,于是只能点点头,对她说:“小心点。” 尹洛曦开车,许诺坐在副驾驶座上休息。黑色的别克缓缓启动,行驶在夜里寂静的道路上。 尹洛曦是第一次开别克车,开始时稍微有些不适应,但很快就熟悉了。她开得不快,却很稳。笔直的道路,匀速行驶的车,道路两旁飞速后退的路灯……说不上为什么,这一切都给许诺一种莫名的安心感。他闭上眼睛,原本只是打算小憩一下,意识却不知不觉地模糊起来。 “噔”,一滴豆大的雨点砸在车窗玻璃上,紧接着是更多。许诺从浅眠中醒来,望向窗外,已经快到他住的地方。转头望向尹洛曦,她还在开车。 比起他开车时的随意而言,她开车可谓一丝不苟,眼睛丝毫不离地看着前方路面。看着她开车的样子,他有这样一种感觉,仿佛只要是她开车,任何一个微小的意外状况都不会发生。 经过刚才片刻的休息,许诺感觉好多了,头也不那么疼了。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正想点燃的时候,想了想,还是放回了原处。 雨已经下得大了,密密麻麻的雨点落在车前的挡风玻璃上,如同一面小小的水墙,很快遮挡住了视线。所幸雨刮器不失时宜地打开,视线重现清晰起来。 模糊,清晰,模糊,清晰……许诺就这样盯着这两种情形在眼前不停交替,蓦地失神。 透过雨帘,他看到夜里的景色。滂沱大雨仿佛连路灯的光华都浇淋得暗淡了许多,曾经熟悉的街道和建筑在此时忽然变得有些陌生。 那一夜……她离开的那一夜,也是这样的情形吧。这样大的雨,这样深的夜,这样静的街,还有…… 还有,这样无助的他。 下着大雨的深夜,他送她去机场,一路无言。由于大雨,飞机晚点了,他的心中有小小而卑微的欣喜,他是多么希望飞机晚点,这样他就可以在候机厅里多陪她片刻。然而,飞机终究还是来了。 在她将要离去的那一刻,他抓住她的手,说:“Venci,不要离开我。” 他的声音很低,低得只有他和她听得到。那是他第一次这样恳求一个人,他从来不知道自己可以这样恳切,恳切得甚至有些卑微。 这是一个肯定句,而非问句,因为他知道这个问题根本没有答案。 她的心太大,他,注定是留不住她的,郢市这个城市也是留不住她的。这一点他的心里早已明白,在一路上也一直在克制自己,却仍是在最后的这一刻失去了理智。 感情,本就是不理智的。 她望着他,这么近,那么远,眼睛里仿佛含着千言万语,却终究什么都没有说。播音员的声音如机械一般不含任何感情,催促着还没有登机的乘客尽快登机,一声声催促使得他的心生疼。她将手从他的掌心中抽出,头也不回地离去,他目视着那个熟悉的身影换登机牌、过安检,越走越远,最终消失在他的视线尽头。 雨稍小些的时候,巨大的轰鸣声中,飞机在雨里起飞。他坐在车里,看着漆黑的天空中那个宛如星星的一星光芒越来越远,胸口,仿佛也有什么不可言说的东西被一同带走了,并且,永不再回。 副驾驶座上,望着雨幕,这些过去的事在许诺脑海中一幕幕重现。他曾以为他已经将这一切忘了,然而此时此刻,那些情景却分外清晰地浮现在眼前,记忆犹新。 “前面就是你家了吧。” 柔和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回,许诺看了看前方,说:“啊,是的。” 尹洛曦笑眯眯地看着他:“刚刚在想什么呢?” 许诺侧头:“你怎么知道我刚刚在想事情?” “你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前方愣神,肯定是在想事情了。” 许诺一笑:“你还真是观察入微。”顿了顿,又说道,“我的确是想起了一些往事。” “往事?好的还是不好的?” “好的。” 尹洛曦撇撇嘴:“没说实话。” “怎么?” “没怎么,就是感觉。” 许诺轻笑:“女人的直觉真可怕。” “准吗?” “嗯。” “其实……我宁可它不准。” 许诺有些讶然地看着尹洛曦,尹洛曦冲他报以一笑。 车子驶进了停车场,停了下来。 “喏,安全载你到家了,这下相信我的车技了吧。” “尹洛曦小姐的车技真可谓是惊天地,泣鬼神,在下佩服佩服。”许诺夸张地一拱手,“寒舍就在附近,眼下天色已晚,大雨阻路,不知尹小姐可否赏光到寒舍一坐?” 尹洛曦着实愣了一下。或许是医生的职业特性,在她的印象里,许诺一直都是那副礼貌而又带着些疏离的样子,连笑容都是淡淡的,话也不多,这回可能是认识他的这些日子以来他说话最多的一次了吧。 尹洛曦回道:“公子好意,小女子心领了,不过……” “没什么‘不过’的,雨下这么大,你一个人根本没办法回去。” “可是……”尹洛曦还是有些犹豫。 说话间,两人走到了停车场门口。雨还在下,比刚才小了一些,但依然很大。许诺的车里没有伞,尹洛曦也没有带伞。 “身为一个男人,却让你开车送我回来,这已经是我以前无法想象的事了。所以这次,你必须得听我的。”许诺说,“你的包是防水的吧?” “是啊。”尹洛曦一时没有明白他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把手机放到包里去。”许诺说着,把自己的手机也递了过来,“也顺便放一下我的。” 尹洛曦把两人的手机放好,刚把包的拉链重新拉上,就听到许诺的声音:“准备好了吗?” “啊……” 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只本能地低呼了一声,忽然感觉手被身边的人一把抓住,然后牵着她奔跑了起来! 大雨中,尹洛曦的脑海中忽然一片空白,什么都不想,只是跟着许诺在雨中奔跑。雨滴落在她的头发上、衣服上、眼睫上,模糊了视线,模糊了眼前的一切。 视线不再清晰,听觉和触感却变得敏锐无比。她听到雨的声音,无数雨滴从天而下落在地上,仿佛溅珠碎玉一般。她曾无数次听过雨声,却从来没有这样近距离地、什么都不想地去聆听过。地面上有的地方会略微凹进去一些,形成了小小的水坑,雨滴落在这些水坑里,叮叮咚咚,如落于绽开着荷花的池塘之中,先是落在荷叶上,又滚落下去,声音仿佛弹奏扬琴,淙淙泠泠地十分好听。 唯有这样安静的夜里,才能听到这样纯粹的雨声。 她的手被许诺攥在掌心里,修长的手指将她的手牢牢牵住。她没有想到他会忽然牵着她跑进雨中,更没有想到自己竟没有丝毫的退却。 ——仿佛在他这样做之前,她已经有了隐隐的预感。虽不知道他具体要做什么,然而她的内心已经对这将要发生的事情做出了认可。 在雨夜里,和一个男人牵手奔跑,这是她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许诺跑得并不是很快,应该是为了照顾她,以他的速度应该可以跑得更快。尹洛曦被他牵着在大雨中奔跑,原本觉得有些吃力,却又感到有一股力量在前方稳稳地牵引着,如同启明星一般,告诉她前进的方向。 她低着头猛跑,直到他在耳边提醒“小心台阶”,这才回过神来。然而已经晚了,她的脚没有跨过那级并不高的台阶,脚尖一磕,身子顿时趔趄起来。 但是,她并没有摔倒。 牵着她的那只手臂忽然发力,将她牢牢扶住,重新站稳。 许诺松开了手,对着她一笑:“没事吧。”他的头发已经全部湿了,还在往下滴水,黑色的头发显得更加漆黑如墨,贴在他的额上和鬓边。 尹洛曦摇摇头,看了看四周,发现两人已经跑到了一个住宅单元前的楼门中,这里已经淋不到雨,而许诺的家就在里面。楼道里装着一盏感应灯,此时已经应声亮了,在漆黑的夜幕中散发出一团温暖的光亮。 “走吧,站在这里要感冒了。”在许诺的柔声提醒中,尹洛曦跟着他走了进去。 右转,三楼。 雨还在下着,不曾停歇,然而跟在他的身边,她却感觉仿佛已经将落雨的漆黑夜晚甩在了身后。前方,是温暖,是光明,是许久不曾有过的感觉。 推开那扇紧闭着的门,展现在眼前的,又会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与此同时,郢市的另一个地方——蓉山景区前,飙车爱好者的天堂。 大雨丝毫没有浇灭飙车爱好者们的热情,与此相反,许多人更是喜欢这种天气。同晴天时开车不同,雨天开车更是考验驾驶者的技术和反应能力,也更容易获得飙车的快感。然而,在这样的天气里,由于路面湿滑、视线受阻,飙车的危险性也比平时高上许多。 然而,依然还是有很多人聚集在这里。 这一天的飙车已经开始了,一辆辆名贵车辆在雨里疾驰着,你追我赶。时间在这里变得很慢,速度的快感在雨夜中骤然放大,充斥着这座已经沉睡了的城市的边缘。 这里,不曾沉睡。 又或者说,它沉睡了,又在寂静的午夜中醒来,然后喧嚣。 不同于正在奔驰着的其他车辆,在飙车路线的开始处,一辆银色的雷克萨斯静静地停在雨里。如果不是车内偶尔闪动的微小火光,这辆车就仿佛死了一样,毫无声息。 车里的年轻男子在抽着烟,车窗开了细细的一条缝隙,好让烟雾散出去。 对于抽烟,他显然并不十分熟练,甚至被呛得连连咳嗽。然而他依然在抽着,仿佛是在惩罚自己一样,狠狠地、不停地抽着。 一支烟抽完了,他将烟头猛地扔出窗外。带有火光的烟头落在满是雨水的地面上,发出短促的“呲”的一声,顿时熄灭。 然而这似乎并不能让他解气,他狠狠地砸着方向盘,很久以后,才平息下来。 他靠在汽车的座椅上,不知为什么,心中那股无名的怒火变成了莫名的无力。他按下了汽车里的音乐播放键,充满磁性的女声伴随着音乐响起,充斥在这不大的空间里。 “外面下着雨,犹如我心血在滴……” 张惠妹的《我可以抱你吗》,就在此时此刻响起,不知是偶然,还是天意。 他的思绪,就这样回到了半年前。 半年前,他与现在截然不同,他高傲,他跋扈,他知道自己的父亲是市里一家实力最雄厚的房地产公司的总经理,而自己可以在他的庇护下安然无忧。 虽然这种安然无忧,只是物质上的。 从小时候起,他的记忆里就少不了父母的争吵。砸碎的花瓶,无休无止的争吵,父亲夺门而出的背影,还有母亲流泪的侧脸……这一切都在他的记忆中,挥之不去。 原先他小,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才渐渐明白。他的父母都出自名商巨贾之家,父亲的家族经营着房地产,而母亲的家族则在金融领域有一席之地,他们的结合是家族的产物,而非情感的结晶。 没有感情的婚姻原本不能长久,然而他们的却必须长久。因为这不仅是两个人的事,更牵涉到两个家族集团的利益。 说没有感情,其实也并不完全是,只是这其中的感情并不是相互的。有人说,在爱情中,谁付出得多,谁就输了。这场家族的婚姻里的输家,是他的母亲。 他的母亲有一个一听起来就让人觉得是大小姐的名字——欧思思。 母亲爱着父亲,但父亲对母亲,却从来都没有感情。 父亲爱着的是另一个女人,他在很小的时候曾见过她一面。她的长相他已经记不清了,只依稀记得是个身材高挑的女人,她很和蔼地摸着他的头,对着他笑。 然而那时的他却对她莫名地厌恶,他从她的掌心下跑出,站在离她有些远的地方,狠狠地瞪着她。即使那时候的他并不知道她是谁,但那种与生俱来的感觉,心里模糊而又清晰的敌意,已经足以让他对她警惕和远离。 父亲唯一爱的是这个女人,却没能和她在一起。在婚后,他们依然没有断绝往来,这一切伤透了母亲的心。她在众人面前微笑,却在独自一人的时候哭泣,各种苦楚难与人说,除了那时年纪尚小的他,没有人能知道。 父亲自知愧对母亲,所以在他诞生的时候,他主动提出孩子跟女方姓。所以他的姓并没有跟从父亲,而是跟了母亲。在家族的争斗之中,姓氏并不仅仅是一个符号,更是一种身份的归属和势力的象征。 他的父亲姓杨,母亲姓欧。 他的名字,叫作——欧远。 很多人知道他的父亲有一个儿子,却很少有人知道“欧远”这个人的存在。众人都知道有一个所谓的“杨公子”,却没有人能想到这个杨公子其实并不姓杨,而是姓欧。 所以他从小是在母亲一族中长大的,而父亲也对这个孩子很少提及。一方面是出于保护,不想让他的成长受到来自外界的影响,另一方面,则是逃避。 父亲一直都在逃避着他的存在,即使欧远是他的亲生儿子。 虽然他一直都和父亲交流甚少,但在记忆的最初,这个家庭至少在表面上还维系着完整。然而,在他只有几岁时的那一天,这个虚有其表的家庭终于倏然崩塌。 这些事情,他是后来才知道的。 对父亲所爱的那个女人的存在,母亲一直都是知晓的。从小就是富家女的母亲哪里受得了这种委屈,于是就和父亲闹,但根本毫无用处,她越闹,就让他越烦她。后来母亲变聪明了,她学会了忍气吞声,学会了佯装不知,娇生惯养的她学会了做菜,学会了收拾屋子,想以此来挽回他的心。 然而,根本没用。一个男人的心若是不在了,即使再怎么努力,都是毫无用处的。 终于有一天,不知是因为什么事,隐忍许久的母亲终于带着家族里的一群人找到了那个女人的住处,砸烂了她家里所有的东西,并对她拳脚相加。混乱中,那个女人摔倒在地,被瓷器的碎片划破了脸,毁了容。 父亲知道后,大发雷霆。欧远第一次见到这样发怒的父亲,就像一只狂暴的狮子,仿佛已经失去了理智。他原以为父母之间又会发生一场暴风雨,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盛怒之后的父亲冷静下来看着母亲,那样不含任何情感的陌生眼神是他从来都没有见过的。 后来,年幼的他第一次知道了“离婚”是什么。 家庭破碎,财产分割,这场无望的婚姻终于走到了尽头。欧远被判给父亲杨杰抚养,母亲则搬离了这个伤心地,到邻市独居。家庭的变故使得欧远的性格变得叛逆与偏激,年纪并不大的他开始学坏,跟着一群小混混整天惹是生非,混迹于酒吧、迪吧等地。没有人知道他的父亲是谁,他也从来不提。 虽然杨杰对欧远的母亲并无感情,甚至有些厌恶,但欧远毕竟是他的亲生儿子。以前他工作事务繁忙,没有太多时间顾及孩子,后来欧远上了高三,到了高考前的关键时刻,他对欧远的管教也严厉了起来。对欧远而言,自小跟母亲感情深厚的他对父亲总有一种隔阂感,此时父亲的严厉更激起了他的叛逆,于是就总和他对着干。所以这一年,父子两人的关系紧张到了极致。 后来,欧远并没有考上理想的大学,杨杰和欧远商量,打算送他出国留学,却没料到被欧远一口回绝。 欧远不想出国,一是因为心中对父亲的怨气还没消去,而更重要的一方面是,出了国,就很难再见到母亲了。 欧远对母亲的感情很深,在这场名存实亡的婚姻中,她虽伤害了别人,然而反观这些年来她所经历的一切,他心里明白,她其实也是受害者。 有的人伤在表面,有的人伤在心里,后者比前者的伤痕更深,也更难治愈。最终,欧远选择了本地一所普通的大学。 或许是想和父亲对着干,又或许是为了证明或是释放什么连他都不知道的东西,上了大学后的欧远开始更加肆意地玩乐起来。但对父亲的身份,他依然闭口不提。或许是心中有愧,父亲在给他的资金上宽裕得令人难以想象,所以欧远几乎可以做任何他想做的事情,包括购买那辆雷克萨斯。他身边也从来不乏妖娆艳丽的女子,她们虽不知道这个挥金如土、年少气盛的人究竟是谁,但是,仅仅是“挥金如土”这一点,就够了。她们甚至愿意将自己作为礼物送上门来,只要他肯收。 对这些,欧远几乎从不拒绝。 为什么要拒绝?她们要的是什么他知道,每个人的心里都明白,大家各取所需,难道不好吗? 可是他究竟要什么,连他都不知道。 很多个夜晚,他从郢市最豪华的酒店的VIP包房里醒来,望着天花板上精致的吊灯发呆。转头看睡在自己身边的女子,觉得陌生又熟悉。陌生的是睡在他身边的人,而熟悉的则是那张宛若戴着美丽面具一般的脸——年轻的面容上化了浓浓的妆,遮住了最真实的容颜,仿佛这样,也能遮住真实的心。 他花钱如流水,身边的女人又常常换,难怪别人会给他安上一个“花花公子”的名号,也难怪那次在他和父亲本就不多的见面时,父亲会因此而大发雷霆。 有时候,在最繁华喧嚣的夜里,声色犬马之中,他会忽然感到孤单。这种孤单仿佛从灵魂中滋生,蔓延,一点点地将整个人包裹。 他越害怕这种孤单,它就来得越加频繁。而唯一能填补这种孤单的方法,就是飙车。极致的速度中,时间仿佛凝滞了,脑海中一片空白,什么都不想,仿佛什么烦恼都能抛到九霄云外去。 但欧远没有想到的是,那一次的飙车之中,他撞到了人。 酒那次和父亲的又一次争吵使他的心情烦躁到了极点,他在脑子一片混沌的情况下和白平到了飙车的地点,启动了车子。直到意识到撞了人,他才骤然清醒。 在忽然看到一个人影出现在视线中的时候,他立刻踩下急刹车,可是已经晚了,疾驰的车子不可能在瞬间就停下来,他还是撞到了那个人。万幸的是,这时的车速已经减慢了很多。 他的脑海一片空白,那时正是初春,夜里还很寒冷,望着眼前的一切,他的背后一阵阵发凉。 那是一个偏僻的路段,并没有安装监控摄像头,时间还早,所以前后路上也没有人。被撞的人倒在了路边,已经昏了过去,不知道情况怎样。他坐在车里,连大气也不敢出,犹豫了很久后终于一踩油门,扬长而去。 离开事故现场越远,他的内心就越不安。这样寒冷的夜里,这样偏僻的地方,他把那个受伤的人留在那里,那后果…… 或许,就是一条生命的逝去。 如果真的这样,那个人因他逃避责任而死去,那么他这一世都将背负着这个良心债,不得心安。 想到这里,他一转方向盘,掉头回去。 车子如闪电般划过狂野,他从没有感觉自己开得这样快过。片刻后,欧远回到了刚刚发生车祸的地方,还好,那个人还在那里。 他来不及多想,立即下车跑到那个人的身旁,将伤者抱起。这一抱他才知道,原来被他撞了的,是个年轻的女子。 那一夜的月色并不十分美好,但依然足以让他看到她的容颜。她的双眼紧闭着,除了身上,额上也受了伤,他原以为她的眉头会因痛苦而紧蹙着,然而已经近乎昏迷过去的人面容却是舒展而平静的。 这种平静,令他心惊。 他抱起她,她的身子在他的怀中软软地垂下来,如同折断一茎玉色的花。 “坚持住,我送你去医院,不要睡……” 这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也是唯一一句。 送她到最近的医院后,他将身上所有的钱都拿了出来,又在自动取款机上取出了当日最大额度的现金,为她交了一部分医药费。医生说她因为受到撞击,有些轻微的脑震荡,左腿骨折,额上有一道伤痕,所幸送来得及时,没有生命危险。 她被推进了手术室,他就在外面的长椅上坐了一夜。手术室外刺目的“手术中”三个红字刺痛了他的眼睛,他从来没有觉得时间过得这样慢过,每分每秒都是煎熬。 手术结束了,她被推了出来,依然还在昏迷。病房里,他坐在她的身边,不知道低低地说了多少声“对不起”,即使她一句都听不到。 第二天天刚亮的时候,他就近找了家银行,把卡上几乎所有的钱都取了出来,一部分预交给了医院,一部分放进了她随身带着的包里。 在向她的包里放钱的时候,一张工作证从中掉了出来,落在地上。他捡了起来,工作证上,一个温婉娴静的女子正淡淡微笑,下面有三个清秀挺拔的字:尹洛曦。 尹洛曦。 这个名字,他只看一次,就再也不能忘记。 他找到医院里的公用电话,打给了郢市电视台,大致说明了尹洛曦现在的状况和所处的地方,然后回到病房里,最后看她一眼。 她还在昏睡,长长的黑发如海藻一般散着,映衬着苍白的容颜,令他的心里莫名地生疼。不知为什么,那一刻,他握住了她的手。 冰凉的手,仿佛没有任何温度,即使病房中的暖气开得很足,她的手依然是冰凉的。他从来没有这样后悔过,他忽然这样厌恶肆意妄为的自己,他是多么希望能够下一场大雨,冲刷掉他所有的过错。 然而,当他走出医院的时候,天气异常晴朗,那是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阳光明媚得甚至有些刺眼。他经过导医台,昨晚见过的几个小护士正准备下夜班,见到他热情地打招呼:“给女朋友买早饭去吗?”他礼貌性地回以淡淡一笑,然后离开。转身的时候,他听到后面的小护士在窃窃私语,谈论着昨夜住进来的那个女病人,言谈之中难掩对她有这样体贴又多金的男人的羡慕。他的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佯装没有听到,转身离开。 他知道,这一离开,他或许将不再回来。他不知该如何面对醒来后的她,更觉得无颜面对她,他为自己撞了她而懊恼,更为他曾经差一点将她弃之不顾而惭愧。 他怎么能有那样无耻的念头? 坐在自己的车上,几个长长的深呼吸之后,他的心情平复了一些,然而刚才小护士的话却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女朋友”,这熟悉而又陌生的三个字,这轻盈而又沉重的三个字…… 或许连他都没有察觉,在想到这三个字、想到那个女子的时候,他的嘴角浮起了一丝淡得几乎微不可察的笑意。 他开着车慢慢离开医院,然而或许连他都没有想到,就是从这一刻起,他的心便留在了这里,留在了那个昏迷的女子身上,即使——她根本不知道他是谁。 自那以后,欧远开始关注本市的新闻,看是否会有那次车祸的相关报道。他既希望她康复,又不想被她知道那天驾车撞人的就是他。这样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除了最开始时一个只有几十秒的简要得不能再简要的报道后,媒体上再也没有出现过相关内容。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这件事,甚至包括他的父亲。他查到了她的相关资料,知道她以前在电视台主持的是哪一档节目,于是就在网上找到她主持节目时的视频,反复地看。 虽然越看,心里就越乱,可是他依然不能自已地一遍又一遍地看。 他关注她的病情,却不敢直接去医院里看她,只能从医生和护士的口中打听情况。原来自己也有这样小心翼翼的时候,他想。而伴随着这种小心翼翼的,是得到她一天天好转起来的消息时心里小小的快乐和放心。 他怕她的医药费不够,便向父亲要了很多钱,悄悄去医院里为她预存费用,直到医生说她的伤势已经好了,快要出院了的时候,他才稍稍安心。 记得她曾经在一次节目中提到过她最喜欢一位笔名为“蓝莲花”的作家的书,他就多方搜集,终于找到了这些已经绝版了的书的全套,托人送了进去。在她住院的这段时间里,他还在花店订购了很多鲜花,每天都会有各种各样美丽缤纷的花朵送到她的病房去,他却从不留名。甚至,他还悄悄将一张以她名字开户的银行卡放到她的枕下,密码是她的生日。 卡上的数字,是在他能力所及的范围之内能够做到的最多,即使她的身子因为要休养而无法工作,这些钱也足够她至少过几年舒适的日子。 然而他知道,他所做的一切远远不够。 他一直关注着她,远远地,在暗处,在她看不到的角落。他觉得自己如同夜行的动物,害怕见到哪怕一丝半点的光亮,更别说暴露在阳光下了。 病愈出院后的尹洛曦身体上的伤虽好了,额上却留下了一道伤疤,因此不得不辞去了电视台的工作。欧远很是愧悔,却不知道该怎样帮她。就在这时候,尹洛曦的好友姚佳因为要出国而把书店交给她经营。知道尹洛曦成了云清小筑的老板,欧远心中忽然有了主意。 欧远得知书店里原来的员工郁姐家境不好,家中老人身体不好,儿子又让她很不省心,于是他给了郁姐一笔为数不少的钱,让她找借口辞去了书店里的工作。然后,他来到店里应聘。 原本他还在担心尹洛曦是否会聘用一个来应聘兼职的学生,更害怕她认出他就是当时那个开车撞了她的人。但尹洛曦显然没有认出他,在得知他的家庭状况并不好,是来勤工俭学的时候,她更是当即应允。 家庭状况不好,这当然是他一个善意的谎言。他本不想欺骗她,这分明是利用了她的善良,然而他却不得不这样做,只是为了能够离她更近些。 他脱下了名牌的衣装,穿得整洁朴素,把手机也换成了普通的品牌,又把曾经张扬的黄色头发染回了黑色,就像一个真正的不染世故的寒门学子。学校的课并不多,他平时也不喜欢被管束,自由惯了,所以空闲时间很多,但他并没有每天都在她的店里。为了不使她怀疑,他常常只是来半天,只有在双休日的时候才全天在店里。 这天,欧远的确是到邻市看望母亲,她的生日就在今天。母亲和父亲离婚后就一直独居,很少出门,平日里种种花,遛遛狗,清闲安然,他想这样也好。巧的是,尹洛曦的生日也在今天,这一点欧远一直没有忘记。在给母亲买生日礼物的时候,也给她买了,本想亲手送给她,甚至……亲手为她戴上。 那是一条定制的铂金项链,纤细的链子如同水波涟漪,坠子是一朵绽开的雏菊,花蕊中心是一颗粉钻,光线下会折射出温润的光芒,却又透着隐隐的坚韧,如同她留给他的印象。 他曾送给和他在一起的女人很多东西,几乎每一样都价值不菲,却唯独没有钻石。 钻石恒久远,小小的一颗,便是承诺,便是隽永。 为了让尹洛曦更容易接受,他甚至请金店的工作人员将链子背后象征铂金的“Pt”标志磨去,刻上了“925银”。他知道,依她的性格,她重视朋友送给她的每一样代表着心意的东西,然而太过于贵重的礼物,她却是不肯收的。在一次不经意的闲聊中,他更是得知她根本没有将他当初留给她的卡上的钱动用分文。 她越是这样,他就越是内疚,他想知道她究竟要的是什么,哪怕再难,他都会竭尽全力去做到。 然而她,却偏偏是个似乎什么都无所求的人。 在平时,尹洛曦并不提造成额上伤痕的经过,欧远自然更不会主动去提起。他心中分明知道这一切的前因后果,却只能佯装不知,甚至连她内心关于这件事的想法都无法探寻一二。 虽没有说过出事的过程,但对那个将她送到医院的人,尹洛曦却是时常会提起的。 她说,当时她的意识已经接近模糊,根本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只记得他从一辆银色的车上下来,将她抱到了车上。那个怀抱的温暖,她至今依稀记得,只可惜她却自始至终都不知道他是谁。 说到这里的时候,欧远在她的眼睛中看到了显而易见的遗憾,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淡淡情愫。 这种情愫,仿佛是眷恋。 欧远听着她的诉说,心中有千言万语,却连一个字都无法说出来,终究只能问她:“那……你恨那个撞了你的人吗?” 在所有人的眼里,那个人是个逃避责任不敢担当的小人。 也只有他知道,那个人,就是他。 “最开始,也是愤怒过、不甘过的,觉得老天怎么这样不公平,让我遇到这样的事。”尹洛曦的回答让他的心瞬间跌落谷底,但接下来,她却笑着对他说,“但对那个人,我真的没有到‘恨’的地步。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就不可能再逆转,与其抱怨上天不公,倒不如坦然接受现状,想想未来要怎么做。” 听到她说这些,欧远的心里稍稍松了口气,却同时似乎有更重的担子压在了心上。 对尹洛曦和李祁的事,他也是知道一些的。 当初尹洛曦刚住院的时候,李祁还时常去医院陪她,但后来渐渐地就去得越来越少了。过了没多久,欧远就发现他和一个名叫沈小蔻的女人走得很近,她也是郢市电视台的一名主持人,负责一档娱乐节目。尹洛曦怎么也不会想到,就在她忍受着伤痛的折磨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的时候,李祁却跟另外一个女人在一起。 尹洛曦病愈出院的那天,李祁向她提出了分手。 “洛曦,我觉得……我们可能有些不太合适。”说出口的理由,连他都骗不过。 那时的他们正拿了东西,从医院里向外走去。闻言,尹洛曦顿住了脚步,不可置信地看着身边的人,在这之前,她已经根据他平时的言行表现而有了预感,但这一刻真的来临的时候,仍然令她有些难以接受。 她的身旁是一辆停放在那里的汽车,她将身子微微俯下,微风撩起她的发丝,额角上,那道斜长的伤疤触目惊心。 这一刻,她一切都了然了。 她挺直了身子,尽力让自己笑得体面淡然,对他说:“李祁先生,再见。”然后转身离去,再也没有回头。 再见,再也不见。 这一天,回到家里,尹洛曦就写了辞呈交到了郢市电视台。其实台里的领导对尹洛曦的工作能力还是十分认可的,在她住院期间,台长去看过她几次,让她不要有心理负担,好好养病,早日康复。这次看到她的辞呈,台长很是惊讶,劝说她再好好考虑考虑,如果不想做主持人的话,做编导也是可以的。然而尹洛曦心意已决,婉拒了台长的挽留,说身体还需要休养,暂时不想工作,最终还是辞职离开了。 不仅是因为身体的原因,更重要的是因为李祁。和他在一起工作,几乎每天都能遇见,这对尹洛曦而言不得不说是一种煎熬。 尹洛曦不知道的是,就在李祁向她提出分手的时候,在她身旁停放的那辆车,正是欧远的。车窗的玻璃是单向的,尹洛曦看不到里面坐着的是谁,然而欧远却将她看得一清二楚。 他虽听不到尹洛曦与李祁的谈话,却从他们的表现中大致猜到发生了什么,他的心里有些为她难过,又有一些难以言说的欣喜。 当尹洛曦从车窗中凝视着自己的容颜的时候,她不知道,其实她跟车里的人只有咫尺之遥。他看着她,她的黑发在风中飞舞,嘴唇泛着淡淡的樱红,分明是一个美丽的女子。然而,白皙的面庞上却有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疤,如刀一样剐在他的心上,令他的心生疼。 然而,这种疼痛中,却有另一种情愫绽放开来。 一瞬间,怦然心动。 他接触过太多太多的女子,却从来没有任何一个能让他有过这样的感觉。她太美了,不只是外在,美得仿佛连额上的那道伤痕都不再突兀。 他第一次有这样的念头,希望这个女子是他的,也只能是他一个人的。而他,可以什么都不要。 什么都不要…… 李祁已经不再是障碍,然而…… 许诺! 午夜时分,蓉山景区前的一辆车里,欧远又点燃了一根烟。一片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望着漆黑一片的远方。 好吧,许诺,暂且容忍你这样。等到她的整形手术做完,如果你还是和她走得这么近,那么…… 那么,到时候,我会做出怎样的事来,连我都无法想象。 烟头被狠狠按灭,银色的雷克萨斯如一道暗夜里的魅影一般疾驰出去,霎时消失了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