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章节页面 >【006】顺当
郭大杆子的绺子有百十条枪,百十号人马,不大不小,每年的腊月初一那天,照例准备落旗“猫冬”。瞭水放哨的卡子放出去十余里。
一大早,“大当家的”郭大杆子就让“炮头”丁占武把人马拢(集合)起来,叫“粮台”邱仁把大半年积聚下来的金、银、钢洋,还有首饰、财物、成批的绸缎细软等等逐一清点好——分红柜的日子到了。
这些在郭大杆子一马当先、大家拚命掠来的钱物,头天晚上已按他起局拉杆子时立下的绺规,按钱物多少和每人为绺子的功劳大小,给兄弟们分好了“红柜”。
集合人马,只不过是按头领取,人手一份的公开仪式,让钱物真正到大家手里罢了。
钱到手里才叫钱,胡子们无论大小,地位高低,一律欢天喜地。
大当家的、炮头、粮台、水香、翻垛先生、秧子房掌柜的、花舌子、插千的和字匠自然是帐款的最先得利者。
余下,便是论功行赏,每次打劫冲在前面、经常担任危重任务、下手毫不留情的人,此时得到了体现。
“马大头!”
“哎——”
粮台把着簿册,拖着长腔喊一个名字,拉溜子围成一圈的人头里就有一个人跑出来,脸上开花,嘴角上提,从帐蓬下面小马拉子(大当家的心腹)手里接过属于自己的一份,回到粮台面前在花名册上按一个手印,喜滋滋地退回到队伍里去。
“邰二旺!”
“在!”
郭大杆子坐在一块青石上,屁股底下垫着一条虎皮护屁子,四梁八柱们叼着大烟袋,坐在旁边瞅着,最先领到东西的胡子则把到手的钱物掂量来,掂量去,心里想必是盘算着它们的去处。
“猫冬”对于绺子里的人来说,也是享受的季节,兜里有钱,不用出生入死去砸窑、打仗了。
有家有口的胡子,回去家人对外都说是做生意回来过年,是长年在外的生意。也有的三五一起上山,到临江、老鹳沟(浑江)木把营子里去过冬,那时候参天大树茂密,离铁路远,货物运输主要靠两江渡口航运,加之官兵警察少,呆起来消停。
除去自己一冬天的享用外,其中必有一部分会进入他们最亲近的人手里,父母、兄弟、亲戚、朋友,还有相好的。
这天,在一旁看稀罕的小宝是最快乐无比的。
他像个小动物似的,在洞里洞外蹿来蹿去。护屁子象尾巴一样东甩西甩。
早几天,干爹的就给他说了,说今年要带着他到通化城里去,长长见识。干爹早早就给他穿上了特意预备的新棉袄棉裤。
下山前,小脑袋瓜子上扣的是一顶兽皮毛茸茸帽子,怕他冷,可一跑起来总是遮挡眼睛,不愿意戴也不行,有郭大杆子看着。唯有下山到城里猫冬时,才给他换上八块瓦的小帽,戴上耳护子。
这些人的穿戴大同小异,人人腰上缠绕着一条长长的布腰带。
不同的是,郭大杆子腰带插着二十响的匣子炮,其他四梁八柱也差不多,崽子们背一杆长短不一的大枪、单管老套筒或老土炮。
夏天扣在脑袋顶上的草帽圈,随着严冬降临也已由老秋的礼帽,换成了黑绒帽头、长毛帽子。对襟夹袄换成了大氅或棉袍,脚上蹬的布鞋也换成了帮底相连、里边塞满柔软干草的蹚蹚马(牛皮兀拉)。
每年到了这一天,一年到头身佩刀剑,骑马挎枪,脑袋瓜子掖在裤腰沿上,半年多跟着大当家的穿山越岭、压街夺镇,从深山老林到八百里瀚海往来冲杀的事也就算暂时结束了。
马蹄震得关东山大地阵阵惊悸不安,绑票或给大粮户下“海叶子”,勒令那些“红窑”上饷或赎票的马上生涯,蹄窝子里积存下被掠夺者鲜血、泪水、惨痛和噩梦的日子,就在这即将暂时散队的一刻,他们全忘了,好象压根儿就没有这回事。
有的只是快活,收获。
分了钱物,还剩下一堆钱物。
大当家的开口了:“弟兄们!”
郭大杆子立起身,标杆溜直,帽子上的毛皮让风吹得直忽闪,就在原地把一双亮度刺目的双眼慢慢扫了一圈,神情复杂,站了半天,没有下文。
忽然,他拽出腰眼上的大镜面匣子枪,往腿上一蹭,鸡头张开了。
做这一套动作时,目光越发凛然,眼睛始终没离开林子里这支队伍的一张张面孔。
小宝不闹了,老老实实在队伍里站着,翻着眼睛偷偷四下撒目。
面孔,是野性的,丑陋的,猥琐的,狂热的,好象听到了一个无声命令,这些丑陋猥琐野性狂热的脸变得神圣、庄严起来,一片拉动枪栓的“哗啷”声。
“膛!膛!膛!”
猛地,随着郭大杆子甩手朝天一挥,三声刺耳的枪声打破长空。震得树梢上的生灵——老鸹子、山雀不知从什么地方惊飞起一群,吓得呼呼啦啦乱飞乱撞。有的甚至于一头栽了下来。
几乎与此同时,胡子们手里的排枪响了:“叭——!”
硝烟尚未散尽,郭大杆子收枪在手,吹了吹枪管子,说话了:“弟兄们!天冷了,拉帐了,大家就此分手吧!老规矩,有家的,奔家,没家的,上亲戚朋友那蹲着,上木把营子呆着,上庙里猫着、进城逛窑子、会你相好的、还是拉帮套,随便儿!明白没?”
“明白!”
“好!”郭大杆子点头,看到手下们咧嘴乐了,他也乐了,可还没等笑纹在脸上完全绽开,瞬间又是一凛,说:“可有一宗:山规别给我打了水漂儿!来年的四月二十在这里码人(集合)!”
崽子们纷纷跪下,给大当家的、四梁八柱们磕头谢一年发财之恩,指天发誓,重复了一遍每年这个时候必定要重复的山规绺纪,起身后就开始忙碌起来。
夏天、秋天的衣裳,帽子,用不着的杂物就地藏匿了,枪也埋了,马匹拉进山洞深处,由留下的马夫喂养。之后,三一堆、俩一伙,背着红利各朝东西南北地走了。
那堆剩下的钱物,随后被郭大杆子派出专人,作为抚恤金,分头给那些大半年中被官兵打死、病死的胡子,偷偷摸摸送往各地的家属。此后几个月,雕窝砬子只留下三四个崽子看守老窝。
郭大杆子的“九江龙”绺子顿时没踪影了。
四梁八柱们走了。
大当家的带上小宝也走了。
要讲当胡子,郭大杆子算不上前辈,属于后起之秀。可短短几年间,名声大振。
当初,郭大杆子起局前,没杀过人,没放过火,没碰过女人的毫毛,拉起绺子后也山规严明,硬不惧,软不欺,关东人服其胆略,也对得起天良。
“九江龙”绺子的“翻垛”先生范瞎子说,绿林好汉非此莫属。中国古代贤哲每认为强盗常生于崇山与清泉之间,郭大杆子实生于如是之环境中,此殆因生于地势高峻之人常是强毅的性型,较生于低地者更适于“大当家的”之地位。
信哉?
写此书时,作者对老人们大倡其匪首与环境的高论,感觉其实这种逻辑推演,科学的成分少,玄学的成分多,和许多编造的领袖轶事一样,不值智者一笑。
长白山诚然山高林深,环境险恶,但在山河破碎前,匪患无籍籍名,就是李世民再世,他的魂灵也到不了这清世祖福入京后,尊为“龙光之地”的长白山。
然而,郭大杆子的络子与中国的兴亡,息息相关,却是不争的事实。
三、四十年代的关东山,数百乃至上千股大小匪绺起因各不相同,大的一时间啸聚数千甚至上万人,几十、上百人规模的也有,还有三五人一伙和挑单的。
俗话说,人*急了为匪,狗*急了咬人。何况日本人野心靡矣,明为建“伪国”,实为暗里鲸吞?
匪绺起局大致可分为三种:一是*上梁山,一是官*民反,一是活不下去。其中大多数人不是图官,便是图财,可能还有另外一个原由:据传说,很早以前官府就从江南一带将“恶罪之人”大批迁移至关东山。
这些人中确有一些“恶眉邪眼”的不良刁民,他们虽说远离了官府,而一旦时机适时,便会携械而起。所谓“山高皇帝远”之地,草寇多如牛毛之说也是有历史溯源和现实背景的。
他们的后代,则起于风云变幻的铁蹄之下。
不过,这些人,为害的多,抗日的少。
就是在这泥沙俱下、鱼龙混杂之中,以举旗讨逆、誓收疆土为宗旨的队伍也揭竿而起,人称“红胡子”。
今天,按照当初约定的老规矩,三四个月过去之后,该是“九江龙”绺子的人马从四面八方赶回来的日子了,果不其然,男孩的吆喝引来了回应。两个在头道卡子放水的崽子听见喊声,从树后闪出来,向沟壑下的二人迎来。
“大当家的,顺当!”
“顺当!”
“小宝,顺当!”
“顺当!顺当!”
男孩跟在艳春院窑子时相比,好象换了一个人,对待跟他打招呼的胡子也象干爹郭大杆子似的,一招一式,活脱脱一个小胡子。
望子成龙,是每一个长辈的天性,可在小宝身上,事情就没这么简单,郭大杆子和其父蒲承真所表现出来的心情却远为复杂得多,一言难尽。
“九江龙”绺子老营,其实设在雕窝砬子下面的一个天然山洞里,洞口很小,被一片密密匝匝的森林覆盖,又被矮小的虬曲植物遮挡,冬暖夏凉。
周边怪石林立,即使走到了近前也很难发现,且易守难攻,是一处天然的土匪窝子,猫在这里边过冬不成问题。
然而,跟“殿臣”、“老北风”、“康老疙瘩”、“草上飞”等等那些既吃大户、又祸害百姓,既打日本人也打八路军的大土匪绺子不同,这是一个很怪的绺子——他们专砸“红窑”,专绑肥票,不怕硬,不问政治。
身边的大粮户再趁钱,他们不眼红,兔子不吃窝边草,还维护那些叮当响的穷人。可千里之外的有钱人别叫他们知道,只要叫“插千的”张清林探出虚实,回来一报告,就是天遥地远,郭大杆子也绝不放过。
还有一宗:其他绺子也有猫冬的,却多是因没有可以抵御严寒的老窝,而郭大杆子的络子既无冻死之虞,又只打那些城里、乡村财大气粗的红窑、响窑,从不宰割百姓。而且每年必落旗猫冬,任凭弟兄们逛窑子、压裂子(找女人),他自己也必定要去通化会小梦仙。
因此,每年码人,雪球越滚越大。
旗号越叫越响。
小宝被两个崽子抱起来亲热一回,放下地,回头再次给大当家的见过礼,扶下马,又躲回树后去了。
郭大杆子的两只大手用力刮刮脸,抻抻胳膊,扩张了一下宽厚的胸背,踢了踢酸硬的两条腿,拉起马,招呼小宝继续向高处的雕窝砬子爬去。
从这往上,就不能骑马了。一边走,他一边心里犯起嘀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