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章节页面 >第二章 绯色莲容天下醉(二)
此时正值春末夏初。*花园里的桃花已然芳菲落尽,春色衰败。莫想早些时候过去收了些落红花瓣回来夹在书页里,虽然滋润的颜色不再,黯淡深沉的桃瓣仍然沁出若有若无的香气,将书页也熏染得格外醉人起来。这些书,想来还是月容姐姐临嫁前送给她读的。莫想念及那个花容月貌的女子,不觉微笑起来,月容姐姐她不晓得过得好不好呢,长久时间没有消息,当真是思念她思念得紧了。当年月容姐姐不顾大娘的鄙夷与责难,将从先生那里学来的琴棋书画统统教与她,竟也教得她有模有样,颇有闺秀风范。不过若是跟三哥哥在一起,那两人定是要闹翻天的。三哥年幼时每每闹不过她就要扯上莫想帮忙,三个人在房里追逃打闹的时光还真的是如今再也没了的快乐呢。那般静若处子,动如脱兔的美好女子,若她不能幸福,当真是上天负了她。
管家爹爹交与她的活计做完了,她便回了房。管家爹爹倒也是有些怜爱她的,分给她的活计从来都不是很多,倒是夏秋又跟着厨房的妈妈们出去采购了。喻爹爹又命人捎了钱回来,今日扬州的商号生意越做越大,喻家渐渐成了京城数一数二的富户,大娘也不似当年那样计较他辞官的事了,眼下同二夫人带了影容一脸得意地出去置办夏裳。三哥哥这几日帮喻爹爹联络在京城也开些店铺的事务,忙得不见踪影。也好,这倒是她难得放松的时机了。她在房里细细读了几页书,偷偷抱着月容姐姐送给她的琴去桃林里练了一会子,倒也乐得清闲,无忧无虑。
坐在桃林的石凳上,不远处花园的阵阵花香拂过,午后的阳光微醺,莫想竟微微有了些睡意。当下无所顾忌地伸了个懒腰,方欲趴在石桌上假寐片刻,就惊觉有人在她头上不重不轻地敲了一下。
“果然又偷偷跑到这里来偷懒,看我告与大娘去。”
莫想哎呦一声抚着头睁开眼来,对上了喻展容那张故作正经的脸。
“那敢情好,她若一怒之下将我丢出府去,我倒也乐得能远远逃出你的‘虐待’去。”后辈向来没有忤逆长辈意思行事的权力,“不过到时候三哥哥留我不得,不是要悔上一辈子不成。”难得莫想有如此抬举自己的时刻,喻展容看着她那张写满了你没我不行意思的俏脸,恨恨地捏过去:“我倒巴不得早早把你扔出去才好,省得整日里气我气到不知折寿了多少年。”
“呀,呀,”莫想皱着眉嚷痛,“我不跟你辨了,反正无论如何每次受欺的总是我,我何必自讨苦吃来的。”
喻展容看着她笑得一脸得意,恨到她牙根痒痒的。
“罢了,我这几日做事做得疲惫得很,暂且放过你去吧。”
“尚顺利么?我见你几日都不在家。想必定是麻烦得很。”
“我尚且还能应付得来。只是要四处拜访联络商家人脉着实累人,我的腿都不知跑细了多少圈了。”喻展容抱怨。
莫想忽然眼前一亮,想起了什么似的冲喻展容甜甜一笑:“三哥哥,小妹问你个问题可否?”
喻展容看她笑得瘮人,怯怯答道:“你想问什么直说便是。”
“三哥哥知不知晓有哪家有活计是能得钱又快又多的?”三哥哥拜访了那么多商户大家,想必定会知晓谁家有好做的活计。如果她能偷偷跑出去打些零工做些活计,那不仅夏秋家的生计问题可以解决,她自己也可以再蓄些钱以备将来不时之需。
“你想出去做活?这到底是为了什么?你若用钱,你要多少我给多少便是。你三哥哥我是打理商号的,莫非还怕我没钱了不成?”喻展容轻拍了一下莫想的头,打趣道。
“三哥哥说这话可当真是不了解我了。”莫想佯装生气道,“三哥可还记得我是不会无缘无故受人恩惠的?我对三哥哥可也是一视同仁的哦。”言未尽就忍不住微笑起来。喻展容又怎会不知她倔强要强的脾性,小小年纪就已经知晓拒绝旁人的怜悯。当年娘亲想要送新衣与钱给她的时候,年幼的她也是像今天这样笑着回绝道:“二娘费心了。但是无缘无故想儿受不得。”不肯亏欠他人却始终愿意为他人亏欠,这就是莫想的作风了。失了爹娘的她受够了别人投在她身上怜悯与同情的目光,一直如此要强地证明着自己其实同平凡人一样普通而幸福。是了,这才是莫想。
眼见喻展容的神色又严肃起来想要说些诸如“不过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的话,莫想立即伸出手指打断了他:“我可是要学会自力更生来着,免得三哥哥不在的时候我会活活变成个饿死鬼。”她冲着喻展容嫣然一笑,眼睛里闪着亮晶晶的光彩。眼前这个男子,这个真心疼宠她如亲生兄长的英俊男子,你总有一天会有自己的生活啊。纵使你疼爱莫想可以将所有她想要的都拿来给她如她所愿,你也终有顾她不及的时候,她也不可能赖你一世依你一生。她终要靠自己的力量获得存于世间的希望,不是吗?莫想浅浅笑着想要伸出手去抚平他眉宇间的蹙起,却被他笑着挡下,轻轻点了一下她的额头:“丫头越长越大了。”恍惚间,莫想看到了他眼底有细微的感伤一掠而过,快到她尚未来得及捕捉,喻展容就换上了一副戏谑的表情。
“可是你说的什么活计都不怕辛苦、不怕羞?”
莫想的头点得捣蒜一般快。
“最想要的活计可是那种得钱又多又快的?”
莫想尴尬笑着摆了摆手:“我自知没有那般好的事情。一般快、一般多就好了。”此话得到了喻展容赐予的白眼两枚。
忽然,他向莫想探过身来,眼神放光地方欲攀上她的肩,就被她手疾眼快地拦下来:“被大娘看到了,仔细你的皮肉。我是无所谓,可怜某人就只能白白损伤了一具诱骗年轻女子的皮囊。”
喻展容干嚎一声,欲哭无泪道:“我倒是真真是为你着想。作为兄长如此善意的拥抱你都接受不得,还怎么去赚银两啊?”
莫想一听,顿时心生警觉:“三哥哥这是想介绍我去哪里做活呢?”
喻展容贼贼一笑,复又靠上前来低声说:“花街。”
被喻展容戏弄的怒气尚未消退,身著一套肮脏小厮装扮的莫想就被硬生生地拉扯着站在了京城最热闹的花街中最出名的晚香楼前。当她看着喻展容被一群香气扑鼻花枝招展的姑娘们格外柔情地揽过去,在重重叠叠的丽影艳容中甚为享受地踏入楼里时,莫想不禁在心里默念了无数遍“怒则伤身,怒则伤身”后才面无表情地低头跟了进去。
坐在晚香楼充溢着脂粉香气的房间里,喻展容丝毫不理会莫想冰刀般的目光,满面笑容地同一个三十岁上下妆容极为艳丽的女子寒暄起来:“多日不见,晚香姐姐可好啊?”
那女子着一身紫金色丝绸衫裙,金红色大朵牡丹刺绣繁复精美地盛放在衣襟上,竟不觉媚俗。面容姣好柔美,却隐隐显出了淡淡的细纹。倒是身段仍然格外魅惑,别致绰约。杜晚香虽是烟花女子,举止却不似普通青楼女子一般轻浮厌人。她为二人斟了两杯苏州香茗,又细细看了一眼莫想,才玩笑般弹了一下喻展容的额头道:“要罚你这小鬼头竟如此多时日不到姐姐这里走走了,敢情姑娘们都要为你害上相思病了。”
“姐姐取笑了。晚香楼的客人中青年才俊多如过江之鲫,区区一个喻展容何德何能害姑娘们饱受相思之苦?”
能将真实姓名都将与眼前女子知晓,三哥与她的交情定然匪浅吧。
“罢了,你那口伶牙俐齿可真是成精了,我怕是再修炼多少年也说你不过。”杜晚香取笑道,“倒是你,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怕是有求于我才踏入我这蓬荜小舍吧?”
“姐姐果真聪慧过人,明察秋毫。小弟以茶代酒,敬姐姐一杯。”
“莫要耍贫嘴了,有事直说便是。莫非,是与这姑娘有关么?”
莫想暗暗惊叹杜晚香的眼力。然而看她望过来的格外有深意的眼神,莫想心里就咯噔一下知道杜晚香怕是误会她是过来卖身的了。
“姐姐好眼力……只是……姐姐莫要想歪了,这是舍妹。”喻展容嘿嘿笑着,一张俊脸因为笑容更加惑人,“只是听闻姐姐这里近日办了个斗琴大会,便想带小妹过来开开眼界,顺带与姐姐们切磋一下琴艺。无奈女子身份不便,只能伪装成这般模样了。”
莫想心里顿时气极,不提尚好,一提她便怒气冲天。伪装成男子倒也罢了,伪装成侍从她也并无异议,可他偏偏要不知从哪儿寻出这样一套肮脏不堪的男装来*迫她穿,害她一身臭气不说,他竟还要一脸不耐烦地站在旁边摆出一副你爱穿不穿不穿就没钱赚的神色。更不要提先前他是如何哄她说要将她介绍至青楼去卖身一夜争取富可敌国的疯言疯语了。若不是他及时解释,她倒真想托人把这个活宝哥哥扔回扬州了。
“生长在喻府这样好的环境里,令妹的琴技定然不在话下。切磋不敢当,只望令妹手下留情,莫要让我们晚香楼的姑娘们丢了饭碗才是。”喻家的姑娘琴棋书画技艺高超是全京城都晓得的,喻慕城在培养女儿的方面当真下了不少功夫。只是杜晚香不知,眼前的这个女子何曾是有幸接受过这样教育的喻家女儿呢。
喻展容笑得谦逊:“姐姐这是哪儿的话,谬赞了不是?舍妹琴技哪里比得上这里的诸位姐姐们,倒是还要请各位姐姐不吝赐教了。小弟代妹妹真心求教,姐姐可休要误解了我才好。”
“斗琴大赛可是要上台的,令妹还是不要露出真面孔的好。”杜晚香走至喻展容面前警告道。若是喻府得知了消息,非但是你,连我这晚香楼都要吃不了兜着走了,臭小子你还真够胆。杜晚香面上甜笑着,眼神却让喻展容顿感不寒而栗。
喻展容弱弱强地笑道:“那便劳烦姐姐想办法替小妹遮挡一下便是了。”
杜晚香笑着移步去牵莫想的手:“那就请喻小姐随我去准备一下吧。小姐这身打扮可是上不了台面的。”
莫想方欲起身,就被喻展容扯住了衣角:“三哥如此劳神为你,小妹你可万万要争气才是。”
“能替妹妹找到如此‘称心’的活计,莫想还真是要多谢三哥哥了。”定要怂恿她过来一展学得断断续续的拙劣琴艺,她又怎会不“感激”他呢?
喻展容正暗自称奇这丫头怎么竟然当真了,却不想待她转身后他的脚上就即刻传来一阵剧痛。他那满布明媚晴云的俊脸顿时皱成了一团。
斗琴大会是晚香楼的招牌比赛,每年初夏时节晚香楼都会召集所有的清倌进行琴艺比试,比试看客的支持和赏钱多少为依据。赢得比赛的清倌不仅可以获得当场看客们赠与的全部赏钱,还可以坐上当年晚香楼琴魁的宝座以大大提高自己的身价。由于清倌们只卖艺不卖身,比红倌更显清雅别样,晚香楼的清倌更个个都是出了名的绝色,因此每年来看都斗琴大赛的所谓文人雅士都场场爆满,争先恐后地投赏钱。
一盏茶的功夫,杜晚香的香气就连同她略带惊诧的语气一并飘入了房里:“我倒是奇怪为何展容你要费尽心机把妹妹弄成那般模样了,原来这真正面貌常人竟是看不得的。”
喻展容抬头一看,不禁愣住了。紧紧跟在杜晚香后面的那个女子,当真是莫想么。
一身水红色的绸质衣裙将她均匀有致的身材展露得恰到好处。颈部瓷白的肌肤被映衬得愈发白皙剔透,锁骨的美好形状更是一览无遗。乌木般的青丝轻挽,一支晶莹润泽的玉簪斜斜飞入云鬓,简单却雅致得让人惊叹。鹅蛋脸庞略施粉黛,叶眉轻描。小巧而高挺的鼻子因为紧张和羞涩沁出了细细的汗珠。面颊上胭脂浅淡,晕染出了如红莲般娇嫩的颜色,原本苍白的唇色也已然不再,红润非常。莫想眨着如鹿般纯澈的眼睛小心翼翼地看他,竟被他呆滞的神色和目不转睛的眼神逗得笑起来。这一笑,使她的眼睛弯弯拱起,现出了美好的新月形状,她站在那里,愈发像一枝红莲初醒,亭亭媚人了。
直到杜晚香拧上他的耳朵,喻展容才猛然回过神来,哎呦哎呦地嚷起痛来。
“自各儿家的妹妹也要看这般久,莫非你家当真从未将她当女子养不成?”其实,不单是喻展容,杜晚香自己给莫想换完装之后也被镜中的那张绝世容颜夺取了目光,许久移不开来。这女子,生得太美了。
喻展容早就知晓她的美,自小便知。长大以后的她更是出落得愈加光彩照人、亭亭如莲,惹得影容一肚子嫉妒。然而,整日遮掩于粗布丫鬟服饰中的她从未展露出这样的美过。如同红莲中嫣然轻笑的仙子,火焰般灼灼地燃烧了所有人的视线,而喻展容的心,也在霎时间遗落了一拍。
他像看怪物一样陌生的眼神着实让莫想感到浑身不自在起来。是衣着太过艳丽么?她原本也讨厌这般浓烈的颜色,若不是晚香姐姐说称她的肤色硬要她穿,打死她也不敢穿得如此招摇惹眼。还是,妆容太浓了?她皱了皱眉,果然不是她喜好的风格,惹得三哥哥反应都如此怪异了。她小小叹了口气道:“这身行头让人如此不自在,我还是去换套素淡点的好些。”这样一来,她都能嗅出自己身上隐隐的风尘气息了。
喻展容急急摆手,拦住她连声说道:“好得很好得很,换它做甚?再说有面纱遮面,哪里有人认得出你来,你打扮成何种样子都没甚所谓啊。”言毕即察觉到言语有失,喻展容赶忙夺过杜晚香手中的镂空红色长面纱,自告奋勇地要帮莫想别上。莫想的容貌,只他一个男子看到就好。如若可能,只他一人看到,最好。
莫想看着他笨拙却小心翼翼的姿态,心里暗暗笑出声来。第一次看他为女子做如此事情,竟是可爱得紧呢。三哥哥,你要这般宠我到何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