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章节页面 >第二章 绯色莲容天下醉(三)
她一出场就紧紧抓住了全场的目光。
虽有面纱遮挡,那种倾城的气质还是瞬间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悄悄屏住了呼吸。连女子招徕客人的声音都不觉间少了许多。小厮们定定地站住望向她,一时间竟不知这是楼里哪位姑娘。
她戴着红色长纱抱琴而立。绯色衣裙悄然盛放如绝世红莲,而她,灿若莲中仙子。
喻展容从二楼望下去,不觉再次滞了神。
而他对面的厢房里,也有一双清冷如霜天寒星的眸子望向了台上那个绯衣女子,许久没有移开。
月容姐姐教的琴曲里,记得最熟的竟只惟有《凤求凰》了。这几年来她一直都在努力偷闲练习,未料想终究是时间太少,琴谱生了指法也懒了,就连一双手也被常年累月的活计磨蚀得愈来愈粗糙了。莫想将琴放在琴案上的时候,眼神略略扫过自己的双手,心下泛起了微微的苦涩:就在它们完全不能再拿出来撩响琴弦之前,最美地飞舞一次吧。
弦惊,曲始。
是司马相如奏给卓文君的情曲,原本韵律间飞扬着的满满都是属于男子的渴求与爱慕。然而在她的指下,在她纤细白皙翻飞如蝶舞的指下,这支曲全然充溢着那许多搁藏在女子心底的爱与梦。她不是卓文君,却也渴望能有一男子风华绝代如司马相如,牵起她手为她谱一曲缱绻柔情直至垂垂老矣暮年白首;又或许不必如此长久,只消有一时仅一刻有他能带她逃出这命运的苦海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让她不必再对命运如斯故作淡然强颜欢笑。如此,便已足够。
这一曲终了,竟如泣如诉,仿佛将她心中隐着的苦与愿一并奏了出来,闻者无不为之动容。莫想闭了眼睛,感受到指下琴弦渐静,不觉有些疲累。喻展容听着,亦明了。爱她如他,他怎会不明她曲中之意。他亦想拥她入怀,许她一世幸福,给她一生依靠,看她为自己而喜、而怒、而气、而笑。每日能得见她展颜欢笑,他便已感到无比满足。纵使,只为兄妹。
看客静寂许久,才迸发出如雷动般的喝彩,喊“赏钱”的声音响成一片,厅堂里顿时嘈杂不已,人声鼎沸。台上的绯衣女子不等结果公布,就匆匆躬身致了谢,抱琴隐入后台。
二楼的那双眼睛紧紧跟随她的身影进入后台,片刻便听闻一个低低的清泠如水的男音吩咐道:“去请那女子再来奏一曲,赏钱五金。”
莫想刚出了台,尚未来得及抱琴上楼,就有一个小厮匆匆奔到她跟前道:“二楼的贵宾厢房有人出五金赏钱请姑娘再去奏一曲,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五金?最先涌入莫想耳朵的是这两个极具诱惑力的字眼。这可并非是小数目,如得了这钱,她私底下给夏秋和自己打的那些小算盘可是果真会如了意。这样好的机会,休想她丢弃不理。莫想心下暗暗算计着,面上早已笑逐颜开。跑腿的小厮倒也格外垂涎,这样多的赏钱,莫说是他,连表面看过去如此冷淡的姑娘都能眼睛里都溢出了莹莹笑意,诱惑可见一斑了。当下里莫想念着金光灿灿的金子一横心就打算豁出去了,竟也不管杜姑娘允不允得,责怪她抢了晚香楼的生意。
“那麻烦小哥帮忙知会一声二楼的喻公子,说我迟些回去找他。”
小厮口无遮拦:“楼里的清倌姑娘们知道喻公子来了,方才都跑过去陪他了。姑娘倒是不必着急担心,好好服侍贵客要紧。”小厮只当她是楼里的哪个姑娘,听闻清俊幽默的喻公子来了也想跑去凑凑热闹,当下好意提醒道。
刚把前半句话听进去,莫想心底就燃起了一簇火焰:好个三哥哥,我小女子家辛辛苦苦在这里赚钱,你竟然在上面温香软玉在侧乐得不闻不问。罢了,等到回府,定有你好看的。莫想恨恨地一跺脚,抱琴转身上了楼。
二楼的贵宾厢房果真布置得华美异常。华贵稳重的暗红色幔帘,金色丝线隐现其中,更显耀眼的贵族之气。同样金色系的流苏镶边,增添了一分属于女子的柔美气息。临近门的位置早已摆上了琴案,似是已候她多时。
莫想走进前去,一抬眼就看见了对面那个端坐于中央位置的年轻男子。异常出众的容貌与气质让他即使是正被一群花枝招展的姑娘包围也没有失去几分颜色,轻易地就抓住了旁人的目光。他身着一袭紫色长衣,质地丝滑细腻一看便知是苏杭极品绸缎。紫色束冠中镶淡青美玉,温润非常。面庞冷峻英挺,线条如刀削般精致分明。眉如剑,眸如星,唇薄如纸,没有一处不散发着清冷利落的气息和贵族王者的慑人气场。他的身边,还坐着五六个年轻男子,似乎统统是贵族子弟,华服美饰。他们见她走了进来,一边拥着姑娘起哄一边用格外玩味的眼神饶有兴致地看她。果真是纨绔子弟的作派,满腹酒色,恶臭厌人。莫想微微蹙起眉头,连同那原本看起来格外脱俗的男子也一并憎恶起来,当真可惜空生了一副好皮囊实里不过仍是废才一个。似乎意识到了她的目光,那紫衣男子也抬头看向她,眼神如寒水清霜,面无表情仿佛对她视若无物。他低下头去玩弄着酒樽,淡淡说道:“仍是那首《凤求凰》。”其他人低低笑起来,一并停下来肆无忌惮地看向她。
莫想感到些许不安,谁让她被那五金赏钱拴住了腰巴巴地冲上来,如今就算是个火坑她也不得不跳了。面上却仍然不改颜色坦然自若地将琴置好,不缓不急地矮身坐了下去。正对的,就是紫衣男子的坐席。
熟稔的琴谱,飞舞缠绵的乐音,她双手在琴弦上翻飞如蝶,尽诉一曲夹杂着愿与痛的渴求。清风入室,初上的月色轻轻攀上朱色窗棂,似是也在侧耳倾听。他始终再未抬头看她,只一心一意地玩弄手中的玉白酒樽。修长的手指间旋转回环的那一抹冷白,如蝶缠恋花间。
一曲渐终,她方欲撩起最后一根弦,忽然就感觉有人瞬间*至她眼前,一只手迅疾地伸向了她的面纱。莫想心下大惊,尚未来得及抬手去护脸,长长的红色镂空面纱就蓦地被人扯了下去。
那是怎样一个绝色的女子啊。如瓷般莹白剔透的肌肤,略施粉黛,在灯影中泛着淡淡的珍珠般的柔和光泽。黛眉如叶,似乎是工笔细描绘出来的。漆色的眸子里溢出惊慌失措的神色,即刻又浮上了一层淡淡的怒气。云鬓微乱,朱唇轻咬,紧握成拳状的手现出了纤细骨节的轮廓。
北宫玦的心里不禁微微一颤。她的美,未染胭脂水粉的半丝媚俗,带着月光的微凉气息,空灵灵地盛放在他眼前。不似人间颜色,琼台花落谁知。他不动声色地望着她。而座上那些衣着光鲜道貌岸然的官宦子弟们已然按捺不住蠢蠢欲动地想要站起身来了。
她一低头,迅速俯身抱琴飞奔下楼。立于琴案边正一脸邪笑地等着看好戏的那个官家公子,竟也一时未反应过来,方欲伸手去捉她,她就已在门口消失不见了。
“竟是如此绝色的美人儿……”
“如何竟让她跑了……”
“快唤老鸨出来,爷们定要寻出她这个人来。”
“对对对,谁都不要同我抢啊,爷定要天天来点她的名。”
……
厢房里顿时轰动吵嚷成一团。先前伺候在跟前的红倌们也撅起嘴委屈地撒娇抱怨起来。一时间厢房里香衣粉影乱舞,人声喧嚷。北宫玦冷冷地瞥了他们一眼,不理会身边那些娇艳姑娘的怨声连天,低头浅浅抿了一口酒,仍旧未动声色。
莫想抱琴急急奔至楼下,随便撞入了不知哪个房间才得以定下神喘口气。
太可恶了,莫想恨恨地将一口银牙咬碎,纨绔子弟果然就是如此德行。不过幸好未惹上更多麻烦事,若不是她逃得快,那些人只消是眼神就能将她生吞活剥了。莫想一回想起那些贵族子弟的眼神,就顿时抖落了一地的鸡皮疙瘩。三哥哥的主意果然不能轻信,青楼怎么会是容人轻易得钱的地方。看来以后她要小心谨慎才是,否则以后哪日她定会连自己小命搭上还不自知。说到底,其实还是她财迷心窍的缘故才对,她偷偷吐了吐舌头,打算上楼唤喻展容一道速速回府。
方欲出门,莫想忽然又想到了一个似乎甚为严重的问题。曲子她是依命弹了,可是她的赏钱呢?她赌上清白节*挣得的银两,确切地说是黄金,怎么能就这样丢得无影无踪了呢?她不禁感到心疼不已。然而若要让她回去讨,那定是打死她她也不肯的。那种如同鸡在黄鼠狼面前一本正经地走来走去的感觉,单是想想就让她毛骨悚然,何况是要她再去走一次了。回头再想想夏秋和自己的可怜处境,此事就绝不能善罢甘休。那么她究竟该如何是好呢?蓦地,一双清冷如寒星的眸子在她脑海里一掠而过。是了,那个在他人都蠢蠢欲动的时候仍然低头静静饮酒的紫衣男子,或许并不似其他官家子弟那般糟糕。加之方才她抱琴上楼时隐隐听到有人说二楼厢房有个紫衣公子出了大价钱命人去奏曲,想必说的就是他了。那她向他讨钱自然也算是合情合理的了吧。余下的问题是她又该怎么个讨法呢?莫想回转身来环顾了一下屋内四周,眼光触到红木圆桌上搁置的笔墨,登时有了主意。
厢房内的贵族子弟们仍在吵闹,被层层包围在中央连气都喘不过气来的杜晚香,额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早知如此,当初就不应该应允喻展容那个臭小子。怪她耳根子软,经不住他软语甜言就一时应了。这下可好,真真出了乱子。既不能透露莫想不是青楼女子的消息,又偏偏开罪不起这帮贵族子弟,这可真叫她这个小小的晚香楼鸨母吃不消了。
“公子,这是我们一位姑娘吩咐我给您的。”
北宫玦正视若无睹旁若无人地为自己斟酒,一个跑堂的小厮忽然奔进来呈给他一个小小的信封。北宫玦眼底微微闪过一丝狐疑,一言不发地接了过来。展开信笺,一股淡淡的香气浮入鼻间。字体是娟秀清丽的小楷,赏心悦目。
“紫衣君:小女子乃今日为列位诸等抚琴之人,琴技拙劣,只徒增一笑料耳,望君海涵。然闻君言有赏金相赠,未知真假?此金于小女子意义甚大,故不耻求赠,望君依言兑现之,小女子定当感激不尽。满离拜上。”
竟然是她。北宫玦的眼前浮现出了那个倾城的绯色身影,嘴角禁不住扬起了抑制不住的笑意。
跑堂的小子见北宫玦读了半晌仍未答复,禁不住出声问道:“公子您看……是否要给我们姑娘个答复呢。”
北宫玦这才发觉那小厮仍等在身边没有离开。
“她叫你捎信回去?”北宫玦挑眉问道。
“姑娘说请您无论如何都给她回个话儿。”小厮坚持道,暗地里忍不住将北宫玦多看了几眼。今儿真是艳福不浅了,不仅遇上个要他送信的姑娘美如仙子,这个收信的公子竟也俊美如神。他低下头,偷偷咽了下口水。
这女子当真是有趣得很,受了欺凌竟也不忘回头要讨回赏钱。北宫玦忆及那张带了月光般清冷颜色的容颜,绝不像是个贪得无厌的钱奴。这倒真真是让人纳罕了。一抹淡淡的玩味笑意浮上他的眼眸,竟顿时少了些许清冷。紫衣君?这个名字还真是新鲜得紧。
跑堂的小子领了赏钱才要赏钱,又听见那公子在背后问道:“那姑娘,是晚香楼的么?”
“回公子,小的也看她面生,她今儿才露面,应该是新来的姑娘吧。”
“嗯,你去吧。”
跑堂的小子揣着赏钱跑走了。
“燕南,私底下跟老鸨打探一下那女子的消息,无论如何。”北宫玦低声对身边立着的青色长衫男子命令道。
“爷,那姑娘不就是晚香楼的么?为何还要打听?”
“她那般女子,定不是青楼里出得来的。”北宫玦幽幽答道,很快就又默不作声了。
眼见那帮家伙仍旧揪住杜晚香不放,杜晚香也早已显出了招架不住的阵势。北宫玦开口道:“何必为一个姑娘如此计较?偌大一个晚香楼再没有别的姑娘了么?”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慑人的寒意。
“九王……”一个贵族子弟话到嘴边还没说完,就见北宫玦的眼神淡淡地扫了过来。一干人等只得忍气吞声知趣地回到席上,安静下来。
杜晚香得以解了困,顿时对那冷面公子感激涕零。她赶忙打着哈哈道:“哎呦,瞧爷这话说的,我们晚香楼的漂亮姑娘们可是出了名的多呢……爷们稍等片刻,我这就唤她们来……”
北宫玦依旧低下头去,浅浅地品酌起来。
满离,满离,你倒真是第一个让我如此感兴趣的女子呢。
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倒映在甘澈的酒水中,清凉却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