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章节页面 >第三章 美人含笑玉簪前(一)
初夏午后暖阳微醺。塘里的白莲顶出点点苞蕾,碧叶蓬如裙裾。偶尔和风拂过,翠波涟涟,隐约有锦鲤红脊一闪而现,即又速速没入深水中不见了踪影。园里的花开了不少,姹紫嫣红遥遥飘香,独独前些日子新植入墙影处的玉簪还久睡未醒,花蕾无现,惟有袅袅绿云寂寂摇曳,添了几丝清冷。瑶池仙子宴流霞,醉里遗簪幻作花。待到玉簪花开时,再展冰姿雪魄,他日思夜念的那个素衣女子就会翩翩入梦而来罢。他心神不宁暗自兴奋地期待着那个时刻,却反又隐隐咀嚼出了一丝难掩的凄凉与哀伤,从何时起,他竟要凭着几簇与她同名的玉簪花释怀对她深切的想念。若她知晓,想必又会默然心痛罢。这世上竟然再没有一个人可以给他哪怕是心痛的爱宠了。他深深吸入一口气闭了眼,将心底翻腾的情绪强行压制了下去,哀伤与脆弱从来都是不被允许驻留在他体内的情绪。清冷坚硬如他,漠然处世如他,谁能料想他还会有如此可谓为脆弱的时刻呢?若为人所知,怕是要让人耻笑了罢。他薄削如纸的唇边扯出一丝苦笑,转身欲走。
“启禀王爷,年公公来了。”燕南在他面前站定,禀道。
不消说,定是与那人有关了。北宫玦的眼中骤然蒙上了一层冰雪般的寒意。
刚步入大堂,便看到了那个靛青内侍宫服面上堆满了谄媚笑意的年内侍。
“九王爷,近日贵体可是安康?皇上时常惦记着呢。”年内侍深深鞠躬问了安,抬头向北宫玦媚笑道。
“劳皇上费心了,臣康健得很,劳烦年公公替臣回谢皇上请皇上不必为臣忧心了。”北宫玦淡淡回道,眼睛却并不看向年内侍,而是闲闲地扫向了悬在廊下的鸟笼。皇上时常惦记着?是了,自然是要费力惦记着看他何时不小心殒命了。拔去眼中钉肉中刺,不是他自儿时就梦寐以求的么。他心下冷笑。
“那甚是令人喜慰,皇上本欲邀您过些日子去宫里赏花品酒,还担忧您近日长久未进宫怕是因着玉体有恙来的。如此看来,九王爷想必是肯移驾的罢?”
“也好,花街酒巷我都耍腻了,正愁苦无处消遣。皇弟这邀约当真是及时得很呐。”难为北宫陌惟恐他以身体抱恙为由推脱,一上来便教年内侍断了他这念想。不过他倒懒怠寻些旁的借口了。半年未见,也到了他与他曾经疼宠万分的皇弟叙叙旧情的时候了。尽管,时岁流转,人情世故早已远非当年模样。
候在一旁的燕南张了张口似是欲说些什么,见北宫玦竟答复得如此爽利便也及时收了声。年内侍满脸谄笑地奉承道:“皇上与九王爷的手足之情当真羡煞旁人。”他一甩拂尘,告退道:“那老奴就不叨扰九王爷了。到时候宫里会差人来迎您,请您务必轻移玉趾,别让皇上失望了才是。”
“燕南,恭送年公公出府。”北宫玦恍若未闻,直直下了送客令。
年内侍苍老褶皱的脸上登时一阵抽搐,无可奈何地谢了恩转身告辞了。
陌,倘若没有十一年前的那个夏夜,你我的命运没有被硬生生地撕裂扭转,我们便不会走至今日这般非要争个你死我活的境地罢。还是果真如父皇当年所说,这就是生于皇室的兄弟之间不可逆转的宿命和纠结,我们注定都要踏着自己亲生兄弟的尸身和血肉方能攀上那个权力的巅峰。奈何你曾经要我付出的代价,我直至今日依旧无法释怀,那么兵刃相见注定是或早或晚的事了。莫要怨恨我不念兄弟旧情罢,只是你要记得我今日走出的这一步,原本是受你所迫。北宫玦握着茶盏的手现出了关节的骨白色,再没有一件事情可以让他如此挣扎和痛苦了,因为无论他选择走哪一条道路,最终面临的都不是可以让人欢喜的结局。
燕南经过会客的厅堂的时候,无意中一瞥才发现北宫玦竟然还坐在那里。双目紧闭,右手撑在额前,面上的表情看不清是悲是怒,却让他那张原本就清冷的脸庞似是落了一层厚厚的冰雪,远远就让人感到刺骨的冷意。燕南一时竟杵在那里不知道应当是进是退。幸而北宫玦似乎是听到了他的脚步声,刚好一抬头便看到了在门口踌躇的燕南,伸手把他招了进来。
“王爷,恕属下多嘴,属下只是疑心皇上那场赏花酒会并非出于善意,担忧王爷彼时遭遇什么不测。”燕南皱了眉,平素这种皇亲聚会一般都不允许除了皇上以外的人带侍卫进殿,倘若彼时皇上意欲对九王爷不利,他竟是无法救护的。
“这你自不必担心,聪明如他,必定知晓眼下他与我势力相近,并不是能轻举妄动的时机。”北宫玦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他固然暴戾,但并非是没有头脑的。”
他太了解北宫陌了,虽然不知北宫陌为何顺利登上皇位后却忽然暴戾乖张得如同变换了一个人,但是北宫陌的聪慧明敏还是他可以隐约察觉到的,如幼时一样。
“王爷恕罪,是属下多心了。”燕南俯首告罪,却听见北宫玦出人意料地轻笑起来。
“跟了我这许多年,这些生疏的礼节竟然丝毫未变。我记得我说过你不必如此拘礼的。”北宫玦冰冷的面容融化了些许,眼神虽依旧如霜寒,嘴角却泄出了微暖的笑意。
燕南面色一红:“王爷恕…是,属下今后一定改正。”言毕方才发觉自己还是没有丝毫改变,当下便尴尬得憨憨笑了起来。
“爷,您应该多些笑脸才是。总把情绪都憋住了,旁人看了也会替您不开心的。”
看北宫玦神色笑容突然一僵,燕南心里咯噔一下忧心忡忡地想自己怕是说错话了,当即恨不得抽自己两个耳光。
“是么?旁人看了会不高兴么?”那么那个玉簪花般清丽脱俗的女子倘若看到他这般模样,竟也是会替他忧心的了?她生时他未来得及给她几许欢乐,她去了他却依旧要摆出一副漠然面孔让她笑也笑不得么?
燕南看他并不像恼怒的神色,大着胆子回了声:“是……”
他怎么忍心她在九天之上还为了尘世的他担忧苦闷,牵连羁绊不得解脱?北宫玦展颜浅笑:“我知了。”俊美英挺的面容寒意消融,如同雪后初霁的晴空,带着隐隐的冰融雪化的水痕,明媚得让人微微心痛了。
年公公下了骄子便一路小跑着穿过重重朱红色拱形宫门,奔向了清和宫。皇上教他酉时回禀他若敢延迟到戌时,那可就不是掉他一颗人头能就能解决的问题了。前任花丞相还不是,仅因启奏时记错了一个南部水涝的日子全家就被齐刷刷地满门抄斩,唬得从今往后宫里凡是关于时间的问题都变得格外精细谨慎起来。对于花家的教训宫人们可是心有余悸啊,每每提及都怕得抖如筛糠。年公公很是唏嘘了一番,全身打了个冷战脚下便赶忙加快步伐催命般地跑起来。
清和宫是皇上审理和批阅奏折、处理机要大事的地方。可自从龙兴朝传到北宫陌这一代,清和宫就再也不像昔日的清和宫了。先是奏折丢得满地都是,后来干脆统统不见了踪影一问才知竟全都分散到各个辅政大臣家中了;后来大臣们也渐渐来得少了,因为一般都是进得去出不来,一个不小心开罪了皇上干脆就得自各儿提着脑袋出来了;惟一多了的就是翩翩飞入又袅袅飞出的宫嫔,小小一个清和宫居然成了后宫三千嫔妃每日必到之所,她们因之也成了惟一可以自由出入这清和宫不必担心有进无出,也不必担心会被分散到各个大臣家中的宝贝了。年公公心下明了,这龙兴朝也过不了几代了,由着他闹去便是,只要他年公公自己暂且能保住脑脖颈上这玩意儿,谁管它以后是不是又有一场腥风血雨呢。人活一时是一时,怎么着也不吃亏。年公公心下暗自乱嘀咕着,一回神才猛然发现已经到了清和宫跟前,当即赶忙整理了衣冠,一丝不苟胆战心惊地迈着步子跨了进去。
前脚才迈进门去,一个香喷喷的粉红身影咯咯笑着便兜头扑了过来。年公公一个不防备,惊得趔趄了一下没站稳便被重重撞出了门去。粉红身影本也被门槛绊住了脚,几欲摔倒在年公公身上,没想到娇呼尚未吐出,便被一个黄金衣袖的手臂手疾眼快地捞了回去。
“爱妃当真是要小心了,不经意跌坏了朕可是心疼得很呢。”男子的声音带着微微的怪责调笑道。
年公公一听这声音,还未来得及去探探自己摔得生疼生疼的老腰,便一个老鲤鱼打挺速速翻起来连声告饶道:“皇上赎罪,颜妃娘娘恕罪,奴才害颜妃娘娘受惊了,奴才罪该万死……”还未等皇上回应,那怀里的粉红女子便又咯咯地笑得一阵清脆:“哎呀,你怎么这般蠢钝,是我自己跌的,关你何事?”
“皇上……”年公公又求饶般地看向那个身著一身黄金龙袍的年轻男子。
“既然爱妃都这么说了,你还跪在地上做甚?看得朕不耐烦了,管教你从今往后都跪着站不起来。”说罢便扶着颜妃的杨柳细腰一边悄声细语地调笑着一边转身回了座椅。尚未等他们坐好,便见年公公早已从门外的地上急急站起整了衣装理了拂尘三步并作两步地跨进殿来好似什么事情都未发生过一样衣冠楚楚笑容可掬地站到了他们面前。
北宫陌心底暗暗笑骂了一句:“这老头子。”面上格外轻蔑地笑着偏头揽过了依偎在身边的娇嫩美人。
“启禀皇上,皇上吩咐奴才办的事情奴才已经办妥了。”
“他允了?”
“回皇上,九王爷答复得十分爽利,怕也是念着跟您相聚呢。”
半天没听见皇上说话,年公公小心翼翼地稍稍抬了些头探向他。只见皇上只顾着把玩颜妃的青丝睬都没睬他一眼,也不知究竟听见了没有。年公公暗自长舒了口气,阿弥陀佛幸好不是皇上发怒的前兆。他倒是纳闷了,怎么面容如此柔媚秀美堪比后宫三千佳丽的皇帝,竟是这样一个脾气乖张暴戾喜怒无常的人呢。听闻他尚未调配至清和宫做内侍前,彼时年幼的皇帝是整个宫里最讨喜的孩子,任谁人见到都喜爱得不得了,连一向沉默寡言的九王爷见了他都格外开朗起来。怎么登上了皇位,就变成了这般模样呢?他尚在思忖着,就见北宫陌的眸子冷冷地射了过来。年公公不禁打了个寒噤,吓得立马缩回头去直挺挺地站着不动了。
他竟然极其爽利地允了?不怕自己给他设个圈套让他钻么?还是当真已经什么都已经准备停当胸有成竹信心满满更是无所畏惧了?自幼九哥的心思便是最难捉摸,眼下最担忧的是惟恐他中途有变,那么他精心布局的这盘棋可是要落得个满盘皆输了。北宫陌狭长媚人的桃花眼中透出了一丝浅浅的焦虑。靠在他肩上的颜妃见他一时想得出了神,忙不依不饶地嘟起嘴巴撒娇道:“皇上……您看您怎么都不理臣妾了……”北宫陌轻轻把她拂到一旁去,声音不高不低地说了句:“坐着。”颜妃立即识相地收了声,乖乖退到了一边去。
“是吗?那当真是甚好。三天之后的戌时,朕就在御花园亲迎九皇兄的大驾了。年公公,这事就交给您一手*办了,可莫要让朕失望才是。”
年公公闻言即刻出了一身冷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这是要在鬼门关前兜上几圈才成啊。九王爷和皇上之间的事情原本就是宫人们不愿接手的烫手山芋,眼下他几日之内就两次被差遣去在两人之间硬着头皮周旋,莫非当真是阎王爷爷嫌他活得让人生厌硬要个小鬼拿刀架在他脖子上随时伺候着不成?“奴才领旨,谢皇上。”北宫陌斜斜瞥了一眼垂手而立的年公公,他面上意欲老泪纵横的神情可真真显现的不是个“谢”字。那就别怪他再给他个难堪了。
“还有,劳烦年公公再去内务府跑一趟,传朕的旨意说新入宫的晚妃就安置在玉簪阁了。”
“玉簪阁?皇上……”年公公脱口而出。
“怎么了,年公公有异议么?”北宫玦似是不经意地问道。
年公公顿时惊觉脖颈一凉,差点…… “皇上安置妥当得很,奴才怎会有异议?奴才这就去办。”
年公公毕恭毕敬地告了退跨出了清和宫去。
玉簪阁?这下可坏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