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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5. 泛黄报纸上,黑色标题触目惊心: 《被拐妇女携女出逃,警方捣获人贩子集团》 朱晓璐倒退一步,无法接受的连连摇头。 她的目光艰难地落在旧报纸上,像是看到了一条毒蛇。 上面的黑字标题,让她的脸瞬间扭曲。 被拐…… 携女…… 人贩子…… 每个字都是一颗子弹,呼啸着打穿了她二十年来根深蒂固的认知。 妆容精致的脸上,连粉底都盖不住的苍白。 她嘴唇嗫嚅着,想抬手,却抖得像得了帕金森,抬不起来。 屏幕里弹幕寥寥,少数的都在发“?”。 奖状原本就在镜头正中间,于是报纸也让所有观众看的一清二楚。 工作人员也懵了,没有移开镜头。 原本躁动的空气,瞬间死寂下来。 “不、不会的……” 朱晓璐越说越大声,像是在说服自己。 “假的,假的!” 她陡然抬头,死死盯着我,愤怒和怨愤下,藏着恐惧。 “你故意弄了一份假报纸对不对?你就是想搞坏我的生日直播害我塌方对不对?这都是你造假的,你想骗人!” 我站在镜头边缘,冷淡而沉默。 像一块多年风吹雨打的石头,坚硬而坦然。 朱晓璐毕竟和我相依为命二十年,她明白了。 于是溃败了。 “不——!” 她五官扭曲,发出一声陌路野兽般的嘶吼。 然后上前一步,抓起奖状和报纸。 双手撕扯,很快就把纸撕成了稀碎的雪花。 “晓璐!” 助理试图阻拦,她充耳不闻,一挥手将桌面上的一切东西都一扫而空。 镜头也被带倒,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她挥开助理,拨开担忧不已的工作人员,埋头冲出了大门外。 脚步声很快消失了。 客厅里人人惊慌,直播还在继续。 镜头里只剩沙发脚,和观众激动、无措、震惊的发言: 【不是吧?玩这么大?还是直播事故】 【我怎么看着不像剧本?我擦,该不会是真的吧】 助理围在我身边,嘀咕着,要我挽回一下直播。 我没搭理。 我径自蹲下去,将散落在地上的报纸碎片,一点点捡起来。 这是我埋葬了十七年的秘密。 一小片,再一小片。 那代表着我生命中最不堪回首的噩梦,也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勇气和执着。 我一点点全部捡起来,然后,看到了还在直播的镜头。 观众居然还没走完。 我看着纷纷扰扰的弹幕,那是朱晓璐向往不已的新世界。 我看向插线,一把扯开。 屏幕黑了。 直播终于结束。 我的家,总算安静下来。 6. 朱晓璐几天没回来。 她不仅不回家,也不联系朋友、助理、公司。 谁也找不着她。 她的团队急得火冒三丈,好几个人纷纷辞职。 这场直播倒是火了,切片和截图到处都是。 很多人骂她是白眼狼,狼心狗肺。 也有人依旧站她,说报纸都是假的,只是我这个黑心妈要破坏女儿的事业。 我没搭理,别人都与我无关。 我只是在想朱晓璐,我的女儿,我了解她。 她不会崩溃逃避,短暂的痛苦后,她会选择直面真相。 她从小就这样倔强,认准了就不撞南墙不回头。 她会试图找到那个男人,面对面,亲自质问。 确认那张旧报纸里的一切,究竟是真是假。 想到这一点,我就坐不住。 那个禽兽,不是她初生牛犊不怕虎就可以对峙的。 我想起那张魔鬼般的脸,那个名字,孙伟。 时隔十七年,依旧打了个哆嗦。 拿出手机,我拨打了一个以为不会再联系的电话。 “赵警官,你好,我是朱明明,对,是我,我想问一下,孙伟,他还在监狱里吧?” “什么?他今年出狱了?!” 手机掉落,我完全没顾上。 孙伟出狱了! 如果……朱晓璐正好找到了他…… 那个疯子,那个畜生,他会在乎朱晓璐是他的亲生女儿吗? 不。 他会把多年坐牢积攒的愤怒和仇恨,都宣泄出来! 晓璐,或许会比当年的我更惨。 不,我不允许! 我蹲下身拿起手机。 “赵警官,不好意思,我这里刚才撞了一下,那个,孙伟现在的地址,你知道吗?” “对,我需要,我的女儿,可能已经找过去了……” 我以为那黑暗的三年已经封存在记忆了,此后一生再也无需碰触。 有时噩梦惊醒,我能够安慰自己: 朱明明,你已经逃出来了。 你已经成功的带着女儿逃出生天了! 我开始了新生活,我养活了自己和女儿。 到老,到死,我也是问心无愧的。 可是,现在,那魔鬼又来了,他对我张开了满口黄牙的笑容。 我要主动过去面对他。 我要救晓璐。 得到地址,我立刻买了最近的火车票。 就在两小时后开车。 我没怎么收拾行李,只把平时放在三轮车上的背包背上。 这是那场噩梦后留下的后遗症,我永远把手机钱包证件这些拎起来就能走的东西放在一起。 这些年从来没用上过,以至于我干脆放在了三轮车里,放一些出摊的零碎工具,起子剪刀什么的。 没想到,真的派上了用场。 背包有些沉,压得我肩膀和心头都重重的。 火车沉闷的开动,我看着窗外辽阔的远景,慢慢冷了心肠。 孙伟。 你和我之间,到底还要见上一面。 我来的时候,朱晓璐已经到了。 在这个废弃工厂改造的城郊公寓里,孙伟住在走廊尽头的暗间里。 房间黯淡无光,空气浑浊发臭。 孙伟穿着破烂发黄的老式背心和短裤,歪在床头刷手机。 声音外放: “大好日子呀,二十年前的今天,正好也是我爸妈在一起快活的时刻!” “我妈好像还有良心呢,是不是想起了我爸,愧疚了?” 不断有打赏的特效在屏幕绽放。 孙伟露出古怪的笑容。 “这小东西,比她妈还能干,赚了多少钱?那不得孝敬孝敬爸爸……” 突然,咚咚咚,房门被敲响了。 孙伟脸色一恶。 “敲什么敲?有事就说!” 朱晓璐紧张的声音响起: “我、我找孙伟,在吗?” 孙伟眼珠一瞪,下床打开门。 他看到手机里的女孩子就站在面前,打扮入时,头发都精致有光泽。 脸上,不由流露出一丝狼看见肉块的笑容。 “好孩子,知道来孝顺爸爸了?带了多少钱?” 朱晓璐小脸更白了,下意识退后一步,颤着手举起一张我大学时的照片。 “回答我,你知道照片里的女人吗?” 7. 孙伟瞥了一眼,嗤笑道: “当然,我怎么不知道?” 他笑着露出满口黑黄的牙齿。 “老子亲自带回家的娘们,别人出三千块我都没卖,就指望她生个儿子。” “呸,贱人就生了你这个小贱种,就跑了,还敢报警!” 一箭穿心。 朱晓璐僵在原地,脑子里反复回荡着这个回答。 她坚信了十几年的世界,垮掉了。 她冲动而执拗的找了过来,希望能听到不一样的回答,却反而证明了报纸的真实。 她何必来? 她来什么! 朱晓璐似哭似笑,扭头就走,才两步就被孙伟抓住了头发,狠狠一拽。 “来看爸爸怎么就说两句话?没礼貌。” 孙伟龇牙大笑,大手一伸就把她搂在怀里,硬生生往房间里拖。 “你可是我的亲生女儿,你妈在我老家猪圈里待了三年呢!” “看看,你这鼻子,就是我的翻版嘛!” 他把朱晓璐拽进房间里,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你说的对,你妈对不起我!” “老子辛辛苦苦播种,她就生了个丫头片子,还不能再生了!” “我寻思把你送出去换个大点的丫头继续生,妈的她还敢带你跑了!” “既然你来了,那你就代替你妈,给我生个儿子!” 他凶狠的把朱晓璐扑到床上,馊臭的被子揉成一团。 “我报警了!王八蛋!强奸犯!你滚开!” 朱晓璐惊恐不已,拼命反抗。 可她在孙伟身下,就像是被猫抓住玩弄的小老鼠,没有一点挣扎的希望。 孙伟一只手就按住了她,另一只手拉下裤腰,笑容扭曲又兴奋。 “喊啊,这个鬼地方哪来的人救你?警察?吓唬谁呢!” “老子这是收利息,乖女,孝顺点!” 他轻易就撕开了朱晓璐身上的真丝衬衫裙。 朱晓璐哭得声嘶力竭,就如同当年的我。 孙伟狞笑着俯下身。 “哐当!” 他们身后的门被大力撞开,反弹在墙壁上发出轰响。 我直奔里面。 0.1秒,足够我看见床上的场景。 那个畜生,正在侵犯我的女儿! 二十年前的噩梦,一瞬间重新降临。 我心脏骤冷,又瞬间激烈膨胀。 畜生! 该死! 我早就该杀了他! 我现在就杀了他! 脑子里只剩这一个念头在不断回想、扩大。 孙伟还在迷糊着挤眼睛,没认出我。 “哪来的臭娘们坏我好事?赶紧滚,不然老子也给你止止痒!” 他冲我吐了一口口水,叫嚣道: “他妈的滚出去,老子要办事了!害我儿子生不下来,老子干死你!” 8. 我沉默着,将背包拎到身前,打开,手伸进去,攥紧了一把略带油腻的剪子。 剪子质量很好,用了五六年,还是锋利无比,方便备料。 掏出来,边缘在昏暗室内也闪现了一丝寒光。 我朝孙伟举起剪子,用力刺了下去! 孙伟吓了一跳,当即要跑。 “你干什么?杀人犯法的!你要坐牢!” 他脸上洋洋得意的恶霸表情破裂了,狼狈又恐惧。 “神经病啊!哪来的疯子,我又没得罪你!” 他还是没认出我。 我的手很稳,而房间狭小,方便了我一次次刺下去。 他躲了两三回,终于躲不过去。 帮助我出摊多年的剪子,终于刺进了孙伟的身体。 他惨叫一声,没了躲闪的力气。 我再次刺入。 一下,一下,又一下。 鲜血喷涌而出,溅到了脸上,手上,身上。 我日常只穿方便出摊的围裙,现在满是人血。 孙伟再也跑不动了,他沿着墙壁滑落,眼睛睁得很大。 他终于认出了我的脸。 “是……你……” 我依旧在刺,五十次?一百次? 当我停下来,血已经蔓延了半个房间的地板。 而孙伟,早已气绝。 他死不瞑目,脸上凝固着恐惧和不甘。 空气中飘荡着馊臭味和血腥味。 我松开手,剪子插在孙伟的心口。 朱晓璐歪在床上,衣服凌乱,双眼空洞,注视着床下的一切。 她半张着嘴,发不出声。 我始终没有看她。 而是蹲在孙伟的尸体旁,再次拨打电话。 “赵警官,是我,朱明明。” “抱歉,我杀了孙伟,就在他家。你来抓我吧。” 由于我是自首,态度良好,且是为了救人,制止恶性犯罪。 最后的判定是正当防卫,我无罪释放。 走出看守所的那天,朱晓璐来接我。 她开着新买的大红小轿车,站在车门口,无声的等待。 我没有拒绝,坐上了车。 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城市街景,我没有说话。 她也没有。 “对不起”三个字卡在喉咙里,她吐不出来。 整整十七年的误会,累积至今的伤害,横亘在我们之间。 我不知道能说什么,也不想说。 恨吗? 我无法仇恨自己的女儿。 可我也无法不承认,某个时刻,她羞辱我叱骂我的时候,我真希望从来没有胜过她。 那是一瞬间的事,更多时候,我记得,这是我背着从山上逃亡时,死也不肯放弃的女儿。 此刻,我浑身只有疲倦。 亲手杀了孙伟,我再也没有做过噩梦,一夜安睡到天明。 想到这个畜生,我终于开口: “去殡仪馆吧。” 我领走了孙伟的骨灰。 他在老家狗憎人嫌,无亲无故,一直没人来领。 曾经制造了许多悲剧的畜生,现在就待在廉价的塑料罐子里,不过三斤重。 我走到江边,打开罐子。 将所有的骨灰,倒进了奔腾不休的江水里。 然后将塑料管子扔进了垃圾桶。 这个世界,再也不会有孙伟的一丁点痕迹。 我按住心口,那附骨之疽一般的仇恨,终于可以终结了。 9. 处理完孙伟的骨灰,我和朱晓璐回到家里。 数日没有人的家,家具上都有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我动手打扫起来。 朱晓璐瞅着我,闷不吭声,也跟着干活。 她手脚不怎么麻利,好在仔细。 两个人一起,弄到傍晚,终于把家里都收拾干净。 我亲手下厨,做了一大桌饭菜。 全都是朱晓璐爱吃的。 她发现了这一点,脸上浮现出振奋的笑容。 双眼小心翼翼的瞅着我,像是在确认是否真的得到了原谅。 慢慢吃完饭,她抢着去洗碗。 而我走向卧室,拿出了行李箱。 “妈,你这是干嘛?” 她站在卧室门口,手上还滴着水,一脸惊讶,目光在我和行李箱来回扫视。 我平静地回答: “我搬走。” 朱晓璐愣了两秒,才回过神来,冲过来跪在行李箱旁边,扯着我的衣袖。 “妈!你别走!” “是我错了,我不该那么说你!” “你就原谅我一回吧,我们相依为命二十年啊!” 泪水夺眶而出,她哭得脸颊通红。 我看着她拉住我袖子的手,想起来当年在山上,她也是这样,小手揪着我的袖子不肯放,一声叠一声的喊妈妈。 于是,我明知带着孩子,逃跑的希望会更加渺茫,还是背上了她。 现在,我心中一片平静,拉开了她已经长大成人的手。 “晓璐,杀了那个畜生,我心里很安慰,也茫然。” “这些年我天天出摊,压着心里的仇恨,现在仇恨一空,我突然不知道该干嘛了。” “勉强留下来,看着你,我就会想到他。” “还会想起你这些年那些话,那场生日直播,那个可笑的奖状。” “我忘不了,晓璐。” “你和我,到底不是你小时候了。” “不用阻拦,也不用等我。我说过断绝关系,就是断绝关系,没有开玩笑。” “我们,不是母女了。你自己,好好过。” “或许哪一天重逢,你就当看到了一个陌生人吧。” 我推开号啕大哭的朱晓璐,拎起行李箱,走出了门。 城市夜景灿烂极了。 过去这么多年,我只顾埋头赚钱,从来没有这样的空闲,仔细欣赏。 抬头看着夜空,我长长呼出一口气,在空气里散发薄薄的白烟。 白烟顷刻消散。 身后的门里,朱晓璐哭喊着妈妈,悲痛欲绝。 但我的脚步,再也不会为她停留。 我走向远方。 将她,将这十几年的家,将那黑暗的三年噩梦,都留在原地。 我向崭新的未知走去。 半年后,朱晓璐重新开播,风格大变。 她将五颜六色的长卷发换回了天生的自然黑发,素颜出镜,衣着简单。 她不再吐槽独立女性,不再提原生家庭。 而是走上街头,直接采访遇到的普通民众,尤其是早晨夜晚出摊的摊主。 她的视频里,是认真生活的底层民众的人生百态。 她依旧直播,被弹幕问到时,也不避讳,直言过去的自己无知而愚蠢,亲手破碎了一份渴求的母爱。 她向我郑重道歉,剖白心迹。 再也没有故作夸张的无关乱飞,也没有追逐热点的急功近利。 却转型成功,成为难得的长尾效应优秀的原创博主。 她赚到了很多钱,却始终住在一开始的家,哪怕很多人劝说不够宽敞不够方便,她依旧不肯搬走。 除去少部分必须开支,她把钱都用来找人,四处打听一个人的踪迹。 她很想找我。 她渴求再见一面。 10. 五年后,她终于得到了我的蛛丝马迹。 在云南一个僻静的小镇里,唯一一家道观。 火车换大巴,大巴换步行,朱晓璐一刻也不愿停下休息,直到走进道观大门为止。 有稀少的游客看到她,似乎认了出来,远远的打招呼。 她完全没注意,一心朝道长走去,亮出手机里我的照片,向道长询问我的踪迹。 道长告诉她,我出去摆摊了,没回来。 她又问我去哪里摆摊,道长说不知道。 朱晓璐略微沮丧,然后自我鼓励,蹲在大门口的青石长阶旁边,抱着膝盖等待。 就像她已经不记得的童年,三岁前,在那个魔鬼的山村里。 她也是这样,抱膝坐着,等我从猪圈里爬出来。 等到天黑,等到深夜,等到道长第五次来劝她离开。 她终于反应过来,声音艰涩: “其实她没有出去摆摊……她就在这里,不肯见我,对不对。” 道长长叹一声。 她扑通一声跪在青石长阶上,一下接一下磕头,咚咚的响。 道长无奈,进去,又出来,说我不见。 她依旧不走,执拗的继续磕头。 一下,一下,又一下…… 她用这样自伤的方式,向我表达最深刻的愧疚,和一定要见的决心。 天色微亮,她昏倒在青石长阶上。 道长开门见山,便是一惊,蹲下身试图扶她起身。 她感知到来了人,微微睁眼。 “妈妈……还是,不肯见我?” 道长十分无奈。 “不见,生死不见。” 她闭上双眼,额头上的血和眼角的泪水混合着一起滑落。 “请……告诉妈妈,我……对不起。” “我只是想……好像……见一面……当面说……” 道长再度叹息,将昏迷的她抱下山送进医院。 稍有恢复,她又来道观了。 我依旧不肯见。 道长两头劝,全无用处。 他一向认为道法自然,也就不再多说。 只是在朱晓璐第三次晕倒的时候,问了最后一句: “那姑娘这样下去等于自杀,你真的不见?” 良久,我写下一张纸条: 物我两忘,各自珍重。 朱晓璐收到纸条,又哭又笑,吐了一口血,再度昏倒。 这一回过后,她没有再来。 我知道,到此,是真正的两不相干,再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