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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接连几天,我家门口都蹲着一个戴鸭舌帽的男人,看到我就举起相机拍。
男人追上来拦住我,递上一张名片:“方小姐,你好,我叫宁致远,是《民生观察》的调查记者。”
我冷笑一声:“又来采访我这个小区公敌的?”
宁致远摇了摇头:“不,我在做一个关于基层社区治理乱象的深度调查。”
“方小姐,你真的像网上说的那样,仅仅因为一个路灯没及时修就要把一个老人赶下台吗?”
我反问他:“宁记者,你觉得一个人可以十年如一日地做公益,不仅不要报酬,每年还要自己倒贴钱,这合理吗?”
宁致远愣住了:“这确实不太符合常理,但也许真的有境界这么高尚的人呢?”
我拿出手机,把我爸那个秘密账户的银行流水截图给他看。
“你要是真的想做深度调查,就帮我查清楚我们小区这十年的账目。”
“这个账户是我爸秘密开的,每次小区有工程他就会往里存钱。”
“最后一笔钱存完,三天后,他就死了。”
宁致远的目光钉在手机屏幕上,属于记者的职业敏感让他闻到了大新闻的味道。
他抬起头问我:“你父亲当年是业委会的副主任,对吧?”
“我爸应该是在秘密收集周盛德贪污的证据,但他还没来得及曝光就死了。”
“死因是什么?”
“警方结论是,抑郁症跳楼自杀。”
宁致远沉默了很久,开口说:“如果真像你说的,这背后可能是个大新闻。”
“但我有一个条件,这篇报道的独家发布权必须给我。”
“成交。”
6
宁致远以“宣传优秀社区治理典型”的名义约见了周盛德。
周盛德很高兴,穿上了最体面的衬衫。
采访时,他主动拿出来一本厚厚的账本。
“宁记者你看,这是我们业委会的财务明细,每一笔都记得清清楚楚。”
宁致远翻看着那本账本,上面密密麻麻全是手写的收支记录。
他假装不经意地问:“周主任,咱们小区这十年做了不少大工程吧?”
周盛德立刻自豪地挺起胸膛:“是啊!电梯改造,外墙粉刷,绿化升级,花了好几百万呢!”
宁致远提出想拍几张账本的照片作为素材,周盛德非常大方地同意了。
宁致远拍下了几个关键工程的支出页面,特别是三年前“绿化改造工程”的记录:预算80万,实际支出78万。
宁致远采访一结束立刻来找我,我们对比账本照片和我爸的银行流水。
问题立刻就浮现了。
周盛德的账本上写着绿化工程花了78万,但我托朋友找到了当年的施工队。
包工头说那个工程市场价撑死了不会超过30万。
那中间凭空多出来的近五十万去了哪里?
我爸秘密账户里存的五万,应该就是周盛德分给他的“封口费”。
宁致远说这还不够,他们需要查更多的工程。
我们又查了小区的停车费收入,账本上每年都凭空少了一半。
我说:“这些财务证据最多只能证明他贪污,证明不了我爸是被他害死的。”
我回忆起我爸出事那晚,他说业委会要开紧急会议,主题就是讨论绿化工程的结算问题。
7
我和宁致远在小区里观察周盛德,希望能找到更多线索。
我们很快发现住在六栋的卫老头很奇怪,每次看到周盛德都会提前绕路走。
我突然想起来,我爸生前好像跟这个卫老头的关系还不错,有时会去找他下棋。
我试着去敲卫老头的门,报上自己的名字,说是方建设的女儿。
门内传来一个苍老又警惕的声音:“我不认识你爸,你找错人了。”
我连续三天去敲门,他始终不开。
第四天,我换了个策略,在他家门上贴了张纸条:“我爸生前跟我说,您是个正直的好人,很感激您陪他下棋。”
第五天傍晚,门铃突然响了,是卫老头。
他戴着口罩和帽子,小声问我:“能进去说话吗?”
进屋后,他确认窗帘都拉好了才肯坐下。
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爸当年,不该死的,他是个好人。”
卫老-头说,三年前那个晚上,他失眠在天台透气,听到周盛德和我爸上来了。
两人在激烈地争吵。
周盛德说:“老方,你别给脸不要脸!”
我爸说:“绿化工程80万的预算,实际最多花了30万!剩下的钱必须退回去!”
周盛德冷笑:“老方,你自己不也拿了五万吗?现在装什么清白?”
我爸说:“那五万我一分没花,都存起来了!我准备明天就去自首,把这些年的事都说出来!”
周盛德突然不笑了,声音变得像冰一样冷:“你去自首,我们都得坐牢!”
我爸说:“该坐牢就坐牢,我不能再昧着良心骗业主的钱了。”
卫老头说他当时吓坏了,悄悄躲进天台角落的水箱间里往外看。
他看到,两人越吵越激烈,周盛德突然伸手,狠狠推了我爸一把。
我爸当时就站在天台边缘,没站稳,整个人就往后倒了下去。
周盛德愣了几秒钟,然后快速掏出手机打电话。
卫老头清清楚楚地听到他说:“出事了,你赶紧过来,带上工具。”
卫老头吓得魂飞魄散,在水箱间里躲了半个多小时才敢出来。
第二天,他就听说了我爸坠楼身亡,警方结论是抑郁症自杀。
我问他为什么不报警,卫老头浑身发抖,说他不敢,他怕被报复。
我和宁致远劝他去警方做笔录,他坚决不肯,说最多只能私下录个视频作证。
8
业主群突然炸了,有人发消息说周盛德心脏病突发住院了。
秦婶立刻在群里带节奏:【都是被某些没良心的人给气的!】
群里立刻有人开始@我,对我进行谩骂。
秦婶又发起“慰问周主任”的募捐,一小时就筹了八万多块。
晚上十点,业主群发起投票:“是否同意联名将恶意闹事的业主清退出小区?”
投票结果一边倒,178票同意,2票反对。
第二天,我接到了公司人事部的电话,我被变相开除了。
画室那边情况更糟,五个家长集体退课,合伙人打电话来全是埋怨。
下午,我回到小区,发现门禁卡刷不开门了。
保安队长皮笑肉不-笑地说:“周主任住院前特意交代了,暂停你的门禁权限。”
我说:“我是业主,我有权进自己家!”
保安队长摊了摊手:“那你走楼梯吧,电梯也需要刷卡。”
我爬上十八楼,楼道里到处都贴着“支持周主任”的标语。
打开家门,发现客厅墙上又被人泼了红漆,写的是:“害人精全家死光”。
门锁也被人用胶水堵死了。
宁致远的电话打了过来,他的声音很疲惫。
他说,他被报社领导叫去谈话,有人实名举报他收了我的好处,恶意抹黑社区干部。
报社领导让他立刻停止调查,搞不好要被停职。
宁致远问我:“晓蔓,我们还有没有更直接的证据?不然这个案子真没法查了。”
我坐在被泼了油漆的墙壁前,第一次感到了绝望。
9
我挂断电话,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看着我爸的书房,那些还没整理完的书,突然想起我爸有个习惯,喜欢把重要文件夹在厚重的工具书里。
我冲进书房,开始一本一本地翻找。
当我翻到一本名为《建筑工程预算与成本控制手册》的书时,从里面掉出几张折叠的A4纸。
纸张已经有些发黄,展开后是我爸熟悉的字迹。
这是一份手写的详细账目表,记录了小区十年来所有的大型工程。
每个工程都标注了:预算、实际支出、差价、回扣分配。
“电梯改造:预算120万,实际65万,差价55万,周盛德40万,方建设15万。”
“外墙粉刷:预算95万,实际50万,差价45万,周盛德32万,方建设13万。”
“停车费:每年实际收入43万,账面只记20万,差价周盛德独吞。”
我看到最后一项是绿化工程,我爸用红笔画了个大圈。
“绿化工程:预算80万,实际30万,差价50万,周盛德45万,方建设5万。”
红圈旁边我爸写了一段话:“已拿5万,良心不安,决定全部退还并举报。”
下面还有一行:“6月18日已将证据副本存入保险柜,如有意外请女儿务必报警。”
纸的背面是父亲写给我的信。
“女儿,如果你看到这个,说明爸爸已经出事了。”
“爸爸这些年做了很多错事,我对不起小区业主。”
“我决定去自首,但周盛德这个人你不了解,他心狠手辣。”
“今晚他约我去天台谈,说有办法让我既不用坐牢又能还钱。”
“我不太相信他,但只能去见一面。”
“女儿你要记住,天台的监控是周盛德三年前亲手装的,他最清楚那套系统。”
“如果我真的出事了,千万不要信什么自杀,一定要查那个监控。”
“还有,物业经理孙建是周盛德的人,很多黑账都是通过他做的。”
我看完信,眼泪止不住地流,我终于明白父亲当年有多绝望。
他知道自己可能会出事,所以提前留下了所有证据和线索。
10
我把父亲的手写账本和信拍照发给宁致远,告诉他天台监控有问题。
宁致远立刻去查三年前的案卷,发现记录里提到:天台监控在案发当天损坏,无影像资料。
维修记录显示,监控故障是周盛德在案发前一天报修的。
报修单上写着:“6月17日晚巡查时发现天台监控不亮,已通知维修。”
但维修工人6月19日才到现场,那时我爸已经死了。
宁致远觉得时间点太巧合,案发前一天监控就坏了。
他让我去找当年小区监控的安装合同,我翻箱倒柜找到了。
合同乙方是一家叫“盛德安防科技”的公司,法人代表就是周盛德。
宁致远找到当年安装监控的技术员小马。
小马说他记得这个项目,因为老板周盛德对天台那个摄像头特别上心。
装监控那天周盛德亲自爬上去调整角度,还特意问小马监控的盲区和备用电源能撑多久。
宁致远让小马看当年的维修记录,问这种故障正常吗?
小马看了记录说:“这不可能是自然故障,一定是人为破坏。”
“正常的监控老化是画面先花再黑,不会突然就断电。”
“而且这个监控配了备用电池,就算停电也能撑72小时。”
“要让监控彻底失效,只能同时破坏主电源和备用电池。”
“这种操作必须很懂系统的人才能做到。”
宁致远问这种手法外行人会吗,小马说不会,得是装监控的专业人士。
所有线索都指向一个人:周盛德。
11
宁致远准备拿着证据去找警方,但我说还差一环。
我爸信里提到物业经理孙建是周盛德的心腹,如果能让他作证,证据链就完整了。
就在这时,业主群传消息说周盛德出院了。
秦婶组织了欢迎仪式,几十个业主在小区门口敲锣打鼓。
周盛德穿着病号服,对大家挥手致意,说大难不死是老天让他继续为大家服务。
业主们被感动得稀里哗啦,当场又募捐了五万块给他补身体。
我站在人群外围,远远看着这场表演。
周盛德的目光扫过来,两人隔空对视,他笑容依旧,眼神却冰冷。
散会后物业经理孙建突然找到我,说想单独聊聊。
咖啡店里,他手指不停地敲桌子,突然开口。
“方小姐,我知道你在查什么,我也知道你爸当年是怎么死的。”
我强装镇定问他什么意思。
孙建说他跟了周盛德十年,帮他做了很多见不得光的事。
三年前那个晚上,是周盛德打电话叫他去天台的。
周盛德说出了点意外,让他带上工具马上过去。
孙建到了天台,看到我爸已经倒在地上了。
周盛德很冷静,说是两人争吵时他失手推的,现在必须处理。
孙建吓坏了,说要不要报警,周盛德一巴掌打过来。
周盛德说报警我们都得完,必须伪造成自杀。
他让孙建去物业监控室,把天台那天的监控彻底删掉。
还让孙建伪造一份监控故障报修单,日期写案发前一天。
事后周盛德给了孙建二十万现金作为封口费。
孙建说这些年他天天做噩梦,梦到我爸来找他。
尤其是周盛德最近越来越肆无忌惮,他怕自己哪天也会被灭口。
他愿意去警方作证,但要求警方必须保护他的人身安全。
我问他为什么现在才说,孙建说因为周盛德刚才私下威胁了他。
周盛德说如果查到他头上,第一个就让孙建去顶罪。
孙建说他不想坐牢,更不想背杀人的罪名,所以决定先说出来。
12
有了孙建的证词,宁致远立刻联系了市局。
警方连夜提审孙建,他把三年前那晚的所有细节都交代了。
第二天警方以涉嫌故意杀人罪将周盛德从家中带走。
小区业主们疯了,几十个人跑到派出所门口拉横幅。
横幅上写着“还我们周主任”“冤枉好人天理不容”。
秦婶哭得撕心裂肺,说警察被我收买了,要替周主任讨公道。
宁致远在报纸上发了调查报道,列举周盛德贪污和杀人的证据。
但很多业主还是不信,说报纸胡编乱造,周主任那么好的人怎么可能杀人。
转折点出现在一周后的警方证据公开会上。
我作为受害者家属在场,还有卫老头远程视频作证。
警方播放了孙建的完整供述录像。
录像里孙建详细描述了那个晚上:他接到电话赶到天台,看到我爸躺在地上。
周盛德很冷静地指挥他,说先去删监控,再伪造报修单。
他们把现场伪造成自杀:把我爸的鞋子脱下来放在天台边缘。
周盛德还让孙建去我家翻出几瓶抗抑郁的药,栽赃成是我爸自己吃的。
孙建在录像里一边说一边哭,说他这辈子就毁在那二十万上了。
播放完录像,在场的业主代表都沉默了。
接着警方出示了我爸的手写账本,上面清清楚楚记录着十年的贪污明细。
还有银行流水证明,我爸存的那些钱就是周盛德分给他的回扣。
最后警方公布了调查结果:周盛德十年间侵吞小区公共资金超过八百万。
会场上一个大妈突然站起来,指着屏幕上的数字说:“那我们交的维修基金呢?”
另一个业主说:“怪不得电梯总坏,原来用的是便宜货!”
秦婶坐在那里整个人都呆住了,嘴里一直念叨“不可能不可能”。
会议结束后,业主们走出会议室时一个个脸色铁青。
我看着这些人,想起他们之前指着我鼻子骂的样子,转身离开了。
13
周盛德被正式批捕后,警方继续深挖,挖出更多同伙。
保安队长、几个包工头、还有当年负责验收的居委会工作人员。
整个利益链条被彻底拔出来,涉案金额超过一千万。
案件开庭审理,我作为受害者家属旁听。
周盛德在法庭上还试图狡辩,说他只是失手推了一下,不是故意杀人。
但孙建的证词、监控破坏的技术鉴定、父亲的遗书,每一样都是铁证。
最终法院判决:周盛德故意杀人罪、职务侵占罪,数罪并罚,无期徒刑。
孙建因为主动坦白且有重大立功表现,判了八年。
判决下来后,小区业主们才真正接受了现实。
秦婶带着几个当初骂得最狠的业主来我家登门道歉。
他们在门外喊了半天,我隔着门说了四个字:“不必了。”
秦婶说:“方小姐我们真的知道错了,你开门让我们当面道歉吧。”
我说:“你们欠我道歉,但我没义务接受。”
业主群里有人提议给我送锦旗,感谢我揭露真相。
锦旗都做好了,送到我家门口,我连门都没开。
第二天我直接退出了业主群,电话也换了号码。
宁致远的调查报道获得了省新闻奖,他来找方晓蔓庆祝。
我说没什么好庆祝的,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
宁致远问我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我说我会把父亲的房子卖掉,一天都不想在这里多待。
我用卖房的钱加上追回的赔偿金,成立了一个基金。
基金名字叫“业主权益守护”,专门帮助那些被物业或业委会欺负的业主。
提供法律咨询、调查支持、诉讼援助,但不接受任何捐款。
宁致远问我:“你恨那些当初骂你、泼你漆、扎你车胎的人吗?”
我想了想说:“谈不上恨,就是觉得可悲。”
“十年时间,一个人的表演就能骗过所有人。”
“不是周盛德有多高明,是这些人根本不想去了解真相。”
“他们只想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因为那样最省力。”
我把父亲房间里的东西都收拾好,大部分捐给了社区。
只留下了那本《建筑工程预算手册》,还有父亲的旧手机。
离开云锦华庭那天,我站在楼下最后看了一眼。
那盏当初坏了很久的路灯早就修好了,但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宁致-远送她到小区门口,问她以后还会回来吗?
我摇摇头:“不会了,这里没有任何值得留念的东西。”
我拖着行李箱,走出了云锦华庭的大门。